李红的吻
她几乎不露痕迹地藏起了河南口音
她几乎不费力气地套上了紧身旗袍
少女时四年的短跑生涯
留给她苗条的身段 以及
不太灵光的头脑
真的,她从不沾酒
人家逼狠了,就起身逃掉
她说要是有人喜欢她
大概是觉得她性格好吧
每次开口,她红唇下的牙暴露无遗
关于童年,她记恨童年
三姐妹比肩生长
对一个只生姑娘的家庭
奶奶抱着族长般的冷落
在轻蔑中,她暗怀敌意
呀,目睹这现代一幕的变迁
有人顾不得顾影自怜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人称作男子汉
一个婊子要生多少娃
才能有人喊她一声妈
李红的旗袍裹着她的躯体
李红的智力含着她的美德
只有在酒吧旋转着挂在天空时
才能看到逃离的李红努努嘴好像一个吻
卖塑料花的农夫
呵,农夫
清凉的四月
你把花儿驮到
殡葬馆的门口
这些翠绿的花儿呀
有整整一麻袋
沿马路摆开
它的原料是可乐瓶子
花儿,比弃尸纯洁
比灵魂颜色深
呵,农夫
沉默的农夫
你的塑料花积压了春天
在南部升起一面六面旗
在北方摔落一架747
而在我祖国的乡下作坊
剪呀,铰呀,编呀,粘呀
塑料花茁壮生长
你的亡妻她操劳、奔忙
种猪走在乡间路上
阳光
这一杯淡糖水
洒在冬日的原野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它去另一个村庄
忙
种猪远近闻名
子孙遍布三乡
这乡间古老的职业
光荣属于种猪
羞辱属于种猪
而养猪人
爱看戏的汉子
腰里吊着钱袋
紧跟种猪的步伐
自认为和种猪有着默契
他把鞭子掖在身后
在得钱的时候
养猪人也得到了别的
一个人永难真正懂得
种猪的生活
养猪的人又是欢喜
又是惶恐疑虑
这时一辆卡车
爬过乡间土路
种猪在它的油箱上
顺便吻了一下
凝望雪的傅琼
雪沿着时间的缝隙飘落 没有声音
傅琼站在小泥屋门口 站在雪中
雪踮脚尖沿着电线沿着树枝
沿着田野 把道路踩肿了
傅琼把一片雪化接在手中
许多雪花把傅琼抱在怀里
这时候 雪光取代了天光波光
甚至傅琼在小泥屋点的烛光
可是 你把万籁怎样
也不能遮住傅琼明亮的双眸
于是傅琼向雪凝望 同时
雪也摆出同样的冷漠朝傅琼凝望
她们互相估量互相仇视 甚至爱慕
两种温柔的对视
那只公鸡
到今天我还能想起你
高傲 勇敢 从容 浴着血
踩着贵族的步伐
用浓缩的太阳做眼
一会儿用左耳
一会儿用右耳
谛听
打麦场是你的天下
整个村庄是你的天下
你君临的范围
是像梦一样隔绝的另一个区域
我只能是过客 漂泊者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五日
你故意走过庭园
渲染我七岁的孤独
无边无际
一只公鸡 生活在黄土高原
是许多公鸡的对手
众多的母鸡 爱着他
一个漂亮的超低空滑翔动作
使你的情人感受力之美 重量之温柔
用强奸的行为
满足伊的羞耻心和淫荡
没有过去 没有会议 充满定格
生来就是一只充血的鼎盛的生命
荣誉涨红了鸡冠 耸起
漫不经心地引吭高歌
冥冥之中和朝霞夕阳合拍
从从容容 自自在在
过着爱情的 闲散的 死亡的生活
你神秘地消失的那天
三股叉般的脚印
印遍了残墙颓垣
1989
吃杏的姑娘
杏树在杏树园里
吃杏的姑娘
比杏花来的晚,比成熟的杏
来的要早一些
这又是使人心惊的一个下午
一枚青色的杏,取代了一首诗
立在那里,取代了一个
在别的场景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端详杏,就像她端详夏
夏回望着她,她高举左手
环步杏园,她说:
“谁能把这枚杏顺原路送回枝头”
说着她把杏送到唇边
吃杏的姑娘来过后
整个夏天弥散着苦杏仁的味道
白灰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那是一片低矮拥挤的平房区
纵横的胡同组成了相连的井字
数条街巷的居民共用着一个厕所
那年冬天的一个凌晨
冰窖胡同女厕所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附近居民都爬起来议论纷纷
路灯照着他们蓬乱的头发 浮肿的眼
无形的死亡气息把他们逼出了十米
仿佛那是死神之爪控制的范围
当我摸近厕所,手攥电筒
不自觉地压低了帽檐,警徽向前
一截更黑的物体突兀在黑漆漆的空中
手电光一晃,我找到了系在横梁上的白绳
没有一尺长的舌头 没有暴突的双眼
这位老哥曲腿张臂象一个笨拙的运动员
是有一个人吊死了,我对居委会主任说
给分局打电话 给分局打电话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妇女惊魂未定
她蹲在坑上后才借着路灯光发现那人
她尖利的叫声惊醒了半条胡同
真是恐怖,我一边等分局
一边感到头皮发紧
通过揣摸那名妇女的恐怖体验着恐怖
而此时那名老哥就自己吊在厕所
天亮时 我看到了他一身整齐的中山装
这是北方农村标准的主流社会打扮
我立即想到一位村长、大队会计、民兵连长
他在宗族的地位
在乡村说话的份量、擅长的农活、泥瓦活
在婚丧嫁娶中他抿着小酒
拿着主意 对老婆儿女不用正眼瞧
就让他们强烈地感到他的存在
此时他已被从梁上解下来
分局只带了三副手套
所以抬他时我只好直接抓住他的手
他的指甲缝里全是白灰
那是从厕所墙壁上抠下来的
这些白灰证明了一段疯狂的舞蹈
而最终会混同于他的骨灰 再难分辩
黎明时想上厕所的妇女越来越多
鼓帐的膀胱使她们烦躁不安
“死也不挑个地方,在这儿吓唬人。”
“让人上不成厕所,缺了八辈子德了。”
翻不出一片纸屑说明这位老哥的身份
他将会被冷藏,在无人认领后烧掉
我费力地辨析凶杀的可能
而分局的老警显然无此心情
尸体拉走了,厕所的一角找到了拧下的灯泡
也许有人愿意关灯睡觉 有人愿意关灯死亡
这位老哥象柔软记忆中的一段硬物
长久地挂在冰窖胡同公厕的横梁
1999、11、19
初夜
九三年
我到前门当警察
派出所位于草厂九条
解放前是某著名花旦
小妾的私宅
刚来的那晚
我心绪难平
久久不能成眠
兴奋 紧张 还夹着
青年知识分子的自恃
和对陌生生活的恐惧
果然半夜刮起了大风
我看到床头铁炉子
那幽蓝的火焰
从门窗缝里
挤进了尖利的冷风
啊,我在这场春寒中的命运
内心有怎样的风暴
天空就有怎样的景象
第二天
阳光白的吓人
派出所的四合院端坐如仪
屋檐上的戏剧彩绘又模糊又生动
在房角 在窗台 在树根
我的嘴巴 鼻孔 耳朵眼里
净是大风吹来的细腻尘埃
1999、11、26
法官的声音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居委会主任是桂大妈
年近七十
腰板挺直
每天在胡同里走来走去
管闲事
修表的钟老头
六十年代搞女人挨过斗
三十多年了
桂大妈只要一看见他
就断喝一声:
老流氓
桂大妈真是坦坦荡荡
声音总是象法官一样宏亮
1999、11、15
披着羊皮?的狼?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有一晚所里查获了一名卖淫女
因为要等女民警来问话
就先让她站在院里
她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
还有一付瘦削的身材
在秋风中紧抱着双臂
说她有点冷
让民警给件衣服穿
这儿可没人愿意搭理她
所长托辞没有女式衣服
她就哀求道:让我披件警服也可以
就警服吧
这个女人真是敢张嘴
这怎么可以呢
诸位想想
一个妓女,披着警服?
每次想起这事
我都不知该怎样使用
那个古老的比喻
1999、11、23
前门时代的王平老板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那时前门名声还没臭
寸土寸金 店铺鳞次栉比
多少人都想在这儿盘门脸
临街的住户全发了
有一家孤老太太
几乎天天有人上门谈条件
守着临街的房不做生意也不卖
王平大学刚毕业
打算用三环的两居楼房换这两间平房
外贴5万人民币
懂行的人全都说没戏
不成想,老太太竟然答应了
还不要那5万块
他们这样评价这件事:斜B了
我自认为知道事情的秘密
因为我有一张同王平一样善良的脸
一样年纪轻轻
每次见面,我们都觉得亲切
王平诚恳地说:你常来啊
常来啊。常来的意思我明白
有一天两个老乡来看我
而我已身无分文
就下意识地带他们去找王平
前门89号居民户已变成“君和餐馆”
我们共吃了三十九块钱
我佯装要结帐
心里既羞愧难当
又生怕老板不给面子无法下台
王平硬是不让结 手指发颤
那是我第一次“白吃白喝”
看来王平也还没习惯贿赂官员
后来前门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让假冒伪劣毁了
餐馆都转手给能吃苦的外地人
北京老板有的去了俄罗斯
有的跑到海南炒地皮
犯事进去几个 吸毒完蛋了几个
我也调到市局
再碰见所里民警打听王平
他们都想不起来
前门还有这么面的一个老板
1999.11、15
四合院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整日在胡同里转悠
衰老的人们晒着太阳
衰老的四合院继续衰老
我热爱这平易的建筑
简洁、端庄、亲和、有序
眼看着她残败颓废
居民家家盖厨房、盖煤棚
在院里安自来水管
在房顶搭储水油桶
防火 防火 裸露的电线
正象植入四合院的导火索
在街上,行人顺手牵羊
在院里,邻里大闹纠纷
今天东家中煤气
明日西家丢床单
年轻的能走都走
走不了的上房揭瓦
忍气吞声 这里不少人
把忍气吞声当做生活方式
古老的四合院
比最老的居住者还要老
而今天的人们
似乎已决意赢取这场
人和建筑的比赛
1999、12、8
同仁堂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每次值夜班
都去同仁堂制药厂洗个澡
啊,古老的同仁堂
后盖的水泥厂房
在低矮的民房间象一只鹤
方圆几条胡同都飘着大蜜丸的芬香
那里 简陋的职工澡堂
我留下了至少九两皮屑
五百余根毛发
奇怪的是
我从没有碰见一个制药工人
从未看到他怎样掸去长袍袖上的药未
在更衣室把自己象草根一样凉干
我紧张的心情渴望咆哮的老虎
渴望满地满眼的土鳖
但是 我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
只闻到黄连的悲苦
麝香的凉
夜色又给我蒙上了糖衣
把很长的一段时光一下子废掉
99年12月1日
温暖的感觉
那是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送一个女精神病人去医院
她嘴角挂着冷笑
一脸被误解
而不屑解释的表情
我和一位女民警
夹着她坐在后排
吉普车一路颠簸
后来
我觉着屁股下面一热
正纳闷是否发动机在座下
只听女民警大喊
“哟,这是什么呀。”
我忙低头
座位全是湿的
这女疯子竟然尿了这么多
把我们的裤子都湮了
吉普车还在颠
象心急的野兔
当时的羞愤已难忆起
今天我重温此事
内心感受到一种喜悦和温暖
2000/5/1
我爱北京天安门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古老的前门
箭楼高耸
群燕盘旋
它的西北紧邻祖国的心脏
天安门广场辽阔地展开
而在前门狭窄的胡同里
刘奶奶晒着棉被
小贩们收购破烂
我骑自行车巡逻
心里真是不敢相信
刘奶奶在前门住了七十年
愣是没有去过一次天安门
199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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