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小说专栏之——巫昂小说选

 

巫昂小说专栏:

 


自卑

巫昂

 

我最近被一个词儿弄得心烦意乱的,这就是自卑,照理说,我是不应该觉得自卑的,我有那么好的条件,首先是受过高等教育,在十年之内领了两三个学历,那些证书都扔在我床边的壁橱内,如果一旦发生人力无法控制的突发事件时,它们就是我首先要抢救的东西,那里边还有我父亲计划好了抛弃我母亲前夕,送给我作为临别赠物的三色玉手镯,以及一些质地不错的安全套。

其次是我长的还不赖,基本上可以说是中等美女,在特别的灯光底下看可能更加美,最后是我有幸谋得了一份体面得不行的工作,在一家著名媒体当记者,一年之后,就成为很职业的记者,再过三天就是我工作一周年纪念了,我们部门的同事还在商量着怎么给我庆祝一下,还有吧,应该说我是记者里的作家,我经常写些日记游记札记,好弥补一下自己在文字工夫上的不足,那可是可能导致我自卑的东西呀,我以前连请假条都写不好,常常写着写着就变成写给语文老师的情书了。

可供我自卑的可能是私生活,要知道,我的私生活一直都不太稳定,从十几岁开始就那样,这可能是某种基因在作怪,我管这种基因叫女知识分子虚荣心综合基因,我一直想找一个性情柔软的男人,长着一双食草动物一样的眼睛,但是我又矛盾得不行,这毕竟不是一头母驴子在找一头公驴子呀,我怎么能保证有食草动物一样眼睛的男人就会喜欢我这样半真不假的女人呢?我又怎么能够保证生活会不会考验我对食草动物的忠心。

现在这个社会提供给我的各色诱惑太多了,尤其是从事像新闻记者这样让所有人美孜孜乐陶陶肉痒痒的职业,隔三岔五就要见一些在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人物,比如一个衣冠楚楚谈吐自如的律师,那些学成归来半口洋文的新锐学者,还有的当然是新近风行的职业经理人,他们的共性是喜欢眯着眼睛,看很远的地方,让我很是紧张,通常紧张的结果是我不敢以一个女人的特有的眼神去注视他们,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优秀男人的代表,我曾经对他们带有偏见,认为他们肯定很不可靠,听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嘲笑自己的结发妻不够社交的标准,社交的标准必须是像我这样的,谈吐从容有点可以当佐料的小幽默,再加上两条放置角度正确的胳膊。

有一回,通过采访认识了一个在国外呆了十几年的洋公司的驻华代表后,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在我们谈完内部问题外部矛盾行业前景存在困难等正经问题后,照例聊了一些告别前起润滑双方关系,为下次合作埋下伏笔的轻松的话题,我从一个社会记者暂时成了娱记,问了点柴米油盐的事,最后自然绕到男女关系的基本点上来了。我问:"作为一名成功人士,您认可一夫一妻吗?"他马上坐正,把嘴巴抿起来,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从不在女人身上花一分钱,除了太太。"

我清楚地记得在听了那句话以后,我主动掏钱付了自己喝的那杯咖啡。我也就格外留心记了一下他的姓,从那以后,我一直管他叫冯先生,具体叫什么实在想不起来。我对冯先生没有留下除此之外的特别印象,他对我好象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出于对工作的爱心,我从来不跟采访对象有超乎需要的关系。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被一堆事情挟裹着,还总出差,出完差就回北京闹肚子,闹完肚子再出差,中医说我脾不好,可是我连脾长在什么地方都搞出清楚,又怎么去想法子伺候它呢?我整天揣着个坏掉的脾为了新闻而新闻。

有一天一大早,我正在家里慢腾腾地刷牙,冯先生突然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手机号码我记不清了,内容是邀请我跟他到北戴河去渡假,用跟而不用陪,再我看来,已经算比较平等的说法了。我对渡假不渡假的没什么概念,但是一个采访对象邀请你去肯定不是看中你本人,而是你的身份,你背后那个闪闪发光的招牌,我很慎重,立马口头答应,回头再去问了部门负责人焦大人,焦大人基本同意了,还希望我在渡假之余顺便整理一篇游记出来,发在我们的内部小报上,他是那份小报的主编。

于是我带着工作任务和一丁点儿行李踏上了渡假的火车。我们坐的是旅游列车,他的司机送我们到火车站的时候,似乎还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太太来电话的话,我就说您一个人去。"反过来,也就是说,他带我去渡假是瞒着他太太的,也就是说他们合用的司机在替我们掩饰些什么,这什么肯定可以说成是不正常的什么,我顿时耳根发烫,天气挺热的,郊外的风景迷人,我在车窗上看见他的侧影,居然是有那么点食草动物的特征,尤其是那略带卷曲的头发,在八十年代是高雅的象征,也是知识青年常有的体貌特征,尤其让我动心的是他在看一份不知道什么文的传真资料,资料上还有复杂得不知所云的图表,箭头七歪八扭的,很是高深,我又问了:"这是什么?"

"一份报告,关于明年世界能源发展规划的报告。"他含笑从眼镜后边看着我,解答我幼稚的问题。

"您是不是经常看这样的报告?"我接着问,我发现多问问题有利于打破我们从上火车后就沉默不语的局面。

"总归是工作天天有,我嘛,比较善于调节,这不,就渡假去了。"

我本来想再问一个更加愚蠢的问题,比如,既然渡假你为什么还忙着看报告尤其是在我跟前看一份深奥无比的报告为什么不跟我聊聊天呢,又考虑到可能会影响他的工作情绪,就作罢了。

我闷闷不乐地翻阅着自己的杂志,百无聊赖地找那上边的错别字,我发现我自己的文章里有一个地方语法不通,像一个初中生写。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干一种多么俗气的事,陪一个采访对象去渡假,而且还要陪着小心问人家一些调节气氛的小气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像一个真正的职业妇女那样义正词严自尊自立自强呢?我为什么不能马上跳下火车以表示对他傲慢的抗议呢?可是旅游列车通常开得飞快而且是封闭式的,我不知道万一要跳的话还要事先拿着记者证去找列车长让他通融给我开一小条缝儿,这肯定还要费很多口舌,我就这么含羞带怒地胡思乱想着,然后火车吐出了一口长气,广播放起了音乐,说是到地方了。

忘记交代了,我们坐的傍晚时分的火车,到北戴河后已经是九十点种了,这样的安排是因为冯先生白天在北京还要处理一天的公司里的事情,而我的时间是灵活机动的,可以随便。下了车,我们当然打了车去找宾馆,他终于打破僵局,不再谈论能源问题,而征求我对宾馆的看法:"靠近海滨浴场有一家三星级的宾馆环境非常好,你一定会喜欢的,但我可能要住在城里,城里有香格里拉,我是它的常客,这样吧,我们先进城,然后我送你到那家海滨宾馆去,你看怎么样?"我点头同意。

哪怕在城里,海风都透了过来,风吹来吹去像在欢迎我们,这个好客的旅游城市每天都迎来送往很多有头有脸的贵宾,这个我早听说了,所以我使劲地在大街上寻找着高档车的踪影,作为消遣。到了香格里拉,里边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豪华气息,门童穿着带橄榄枝的宽衬衫,适度地微笑着还管我叫小姐,作为小姐的我紧紧地跟着先生,咋一看我们肯定像一对华侨夫妇,一个持有外国护照的老夫和正努力争取外国护照的少妻,我对这虚荣的场景很满意,因为大堂里的音乐声太轻柔了,好象是萧邦的,而我作为古典音乐爱好者,特别容易在萧邦的乐曲中动情,哪怕对方是头猪。

 

"我要最好的房间,最好面朝大海。"冯先生站在前台很熟练地取出金光闪闪的贵宾卡,后面还咕噜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文,好象是在抱怨钱包里的卡太多了,差点没拿错,那句话在我猜起来可能是德国粗口或者西班牙语""的意思,但因为不用中文显得与众不同非同凡响。我站在旁边,主要是打量总台里的接待小姐,发现她们都没有我长得周正,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

冯先生的房间在12楼,我本来想在楼下等他就得了,可是那位个子细长,个子细长是好地方招聘男侍者的重要指标,的男侍者给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被他那修长的胳膊糊弄住了,就顺带着走向了通往电梯的地毯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第二次机会找借口不进冯先生的房间,我注意到走廊里挂满了各种各样名画的复制品,而我大学的时候选修过西洋绘画技巧的,我可以借机好好观赏一下这些精致的假画,要命的是,在男侍者开门并等在门边的时候,冯先生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的力度相比之下要大得多,差点把我推了进去,然后门在我们背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一进屋,冯先生就打开电视,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调了调台,调到一个正在举行台球锦标赛的频道上,说:"幸好没错过。"我坐在离电视特别近的一张椅子上,装作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那两个猴子般的选手各举着一根木本质的秆子优美地晃来晃去,他们穿着燕尾服,大而无当的尾巴盖住屁股,让屁股显出经常从事台球运动的人特有的曲线来。

"要不是这么近,我真不想坐火车,车上的味道太难闻了,服务也不好。"冯先生一边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橱里一边说,他说话的口气很像一个旅途疲惫的丈夫,我心里涌起了一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柔情,但是台球比赛的声响盖过了我的回答:"就是,下次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去吧。"

""他转身,从旅行包里拿出些新鲜的衬衫,看样子是太太准备的,每件衬衫都飘散出一股恩爱夫妻特有的檀香气。然后,他脱下了衣服,他自然得像是喝多了酒的人才能干的事,胸前的肌肉露了出来,我来不及反应,只好说:"屋里空气好象不太好。"然后站起来,到窗户边上朝外望,外边远处是海,近处是庭院里的游泳池,有个人正在夜游,白白的肚皮飘在水面上像一只中了毒的死鱼。

冯先生在背后继续谈着话,我猜他在外国的时候,总是当着姑娘的面脱衬衫解裤子,我是不是有些太保守太紧张了,我应该借机赞美一下他的裸体虽然年纪不小还保持得挺不错了,万一他需要露得更多,我是不是还应该议论一下他生殖器的尺码十分可人,当然这都是我胡思乱想一相情愿,我看他后来又穿戴齐整,好象晚上还有什么社交活动,比如出去谈谈情跳跳舞什么的。

我又回过头来呆了片刻,台球比赛已经正式开始了,那两个温文尔雅的选手刚才趁我不注意也脱了外套,其中一个穿着黑色小马甲,站在球桌前,我这才发现,他的屁股并没有什么曲线,那曲线不过是因为燕尾服裁剪得好造成的,相反,他的肚子不小了,在马甲底下紧绷绷的,要是屁股长成那样,倒是挺值得一看的。冯先生这时准备出去了,他好象想把我留在屋里似的,顾自嘀咕着:"手表,钱包,墨镜......OK"我赶紧跟了上去,我猜我们该去吃饭了,如果不吃饭就睡觉,算什么渡假。

果然,我们让司机带我们去了个很大的海鲜大排挡,排挡里养着各种各样看起来根本不能吃的海鲜,有种鱼比半个人身还要长,银灰色的皮肤粗糙,在水里打着嗝,做临睡前的有氧健身运动。我们落座,冯先生先要酒,要了有三种酒,他要开胃温胃养胃,为了像个柔顺的陪客,我只要了一小杯果汁,然后我们吃虾,他说:"我几乎是不吃海鲜的,这都是为你点的,我临睡前不能吃东西,否则一个晚上都要做噩梦,要是梦见太太,霍霍......"

"你的太太是你的噩梦?"我有点不怀好意地挑拨他对家属的感情。

"不是呀,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要是梦见太太......"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立马跳了起来,走到棚子外边接听,从表情看那是噩梦打来的,肯定是问他怎么还不睡觉。他估计说在养胃,噩梦据冯先生无意中透露最近带着孩子们去澳洲旅行了,有钱人家的问题总是比较复杂,为什么冯先生不跟着一起去而带着我这样的局外人来渡什么没着没落的假,该不是为了让噩梦吃一下醋吧,我看不像。然后海鲜上来了,我剥着虾皮像在干一件精细活儿,虾在这个季节还不太肥,皮也还不太硬,软唧唧的壳弄得我心烦意乱,整个胳膊都跟着酸疼起来,我专心看着那些虾看得双眼都有点对了起来,我们没有交谈,冯先生正小口小口地轮流喝着他的酒,红的褐的白的酒混着喝,看样子他很会享受生活。因此我想起我跟我亲男友在街边小摊上吃龙虾喝扎啤的轻松愉快,哪怕大红龙虾的麻辣汤顺着我的胳膊弄了一身,他也一点都没有责怪的意思,还帮我擦了擦。

冯先生又突然站起来,我以为噩梦又来电显示了,其实他是喝得差不多了,他起身要买单,那意思是晚餐到此为止,我匆匆忙忙喝了口果汁,擦了擦指头,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真想马上回到随便什么床上歇息着,构想一下明天还要遭什么罪。我已经后悔得不行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没花多少为了公平起见的钱,这比我事先设想的还是要好得多。

然后,他送我到我该去海滨宾馆,在车上时,他不停地往我这边倒又不停地收回去,假如他不是真喝醉的话,我估计他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是要佯醉卖狂呢还是要礼貌到底,可怜的冯先生,至于我,我好象无所谓,其实完全说不上无耻,我有一个好朋友把这种临时关系归结为"旅游爱情",一个人一辈子不发生一两回旅游爱情,无论如何似乎是不可想象的,她还提醒过我旅游的时候别忘了带安全套,意思是初次见面的人你通常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历史,不知道他是否讲究卫生。所以我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包的侧袋里常年搁着一包三件装的安全套,不知道变质了没有,听说是日本制造的橡胶比较结实,日本人耐磨嘛。

然后我自己走进宾馆,临走时,隔着车窗,冯先生很伤感地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心就软了,也许是我把醉眼横斜看成了伤感,反正女人是容易心软的,连我都不例外,特别是这样八成要寂寞的晚上,放着现成的人不用,真是我们双方的损失。我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登记后进了房间,这个海滨宾馆入住率十分低,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墙皮都有些浮动,床单上也有点黄褐斑,让人浮想联翩,瘦服务小姐给我房门口扔了一壶开水就走掉了,她临走的时候也像冯先生那样看了我一眼,不过眼神里充满莫名其妙的鄙视,但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像一个弃妇那样被弄到这步境地完全是因为我不解风情哪。一抖开被子,里边飘出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上面是楼底层桑拿按摩院的广告,还特意标明了某号小姐为您服务,价有所值,不去不知道等等等等,服务业的不公平是指它多数是为了排遣男人们的寂寞,像我这样无聊的女的只好对着同性广告发呆,发完呆也就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吃早饭,自己沿着海滩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早餐摊子,这是片被遗弃的海滩,大家把它弄得污烂烂了之后识相地撤离了,只留下了些去年的鸡骨头前年的快餐盒,我饿得快受不了了,只好回到宾馆请求他们弄点吃的,他们坚持说,餐厅停业了,所有客人饮食自行解决,我问"自行不能解决的怎么办?你们想想现在到中午还有五六个小时呢,我总不能打个车到城里吃吧。"总台唯一的值班员冲我甜蜜地笑了笑,好象在说:"活该,谁让你贪小便宜住这里呢?"然后她转过头不再理我,我只好到大堂的破沙发上坐着,等冯先生电话。

九点半,冯先生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昏暗的大堂里,他好象刚刚洗了个温泉澡,浑身上下透着股硫磺的冲味儿,我不知道北戴河还有温泉,他说是人工温泉,天知道人工怎么温泉,也许是香格里拉自行调配的温泉。"怎么样,休息得不错吧?"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客套地问,眼睛瞟着大堂里的姑娘,好象我都不算什么姑娘。

"挺好了,就是有点蚊子。"

"哦?那你没吩咐他们给你点个蚊香?"他冲着一位过路的小妞微了一下笑,那笑容基本上划清了我跟他的界限,也就是说我们是生意伙伴不是什么旅伴。

"海边的蚊子不怕蚊香的,你不知道吗?"

"真的?我们到哪里玩呢今天,要不要去看看著名的金碗海滩?"他终于说。

"好吧。"我猜他老人家肯定吃过早饭了。他那张精细的脸蛋每一块肌肤都显露出吃过早饭的清新柔和,而我碍于情面一句怨言都没有发作,我打算跟他快速地到海滩上旅游,也许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金碗海滩的门票出售点设在一个小村子里,村子又掩盖在一片树林后边,十分世外桃源,卖门票的男人躲藏在木屋子里头,伸出来二个指头代表二十块,冯先生十分大方地付了钱,我们一先一后走向早上的海滩,没有多说一句话,我认为在大自然里跟一个你不怎么感兴趣的人唠唠叨叨有失水准,我起码应该感慨一下自然的美妙,人生的无聊,都市的肮脏。可是我闭着嘴看着半天上那些肥胖的海鸟低低地飞行着,心里构思着焦大人要我写的游记,而那边已经有两个兜售贝壳项链的女人盯上冯先生了,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回头张望了他们两下。

她们越跟越紧,非要冯先生卖一串顺便什么贝壳给小姐戴,小姐肯定指的是我,冯先生非不买,他说:"我不要,我不要行不行。"他的口气好象是在抗拒什么病毒,可是那两个女人可能是好容易碰到这么个象样的买主,继续紧追不舍,她们的用意挺明显的,不管卖得出卖不出,闲着也是闲着嘛,不如跟冯先生斗斗嘴皮子解解闷,谁知冯先生突然就发怒了:"你们滚,我发这么多钱到这里还不让我清静清静哪,干你们妈。"我赶紧跑过去,那两个女的吓坏了,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冯先生更加大声:"臭婊子,就知道钱,钱顶个屁用!"

我没想到冯先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那肯定不是因为人家硬要他买东西,我突然被冯先生镇住了,他脸上的神经扭在一起,活象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我对她们说:"你们快走吧,我们刚来,临走时再买行吧。"

其中一个买贝壳的挈而不舍,在后边嘀咕:"不买就不买,发这么大的脾气干什么,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这时候,冯先生已经恢复的常态,他对我解释道:"我最恨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了,明知道人家烦他们非要......"冯先生的脸发青时候十分青,发红的时候十分红,他简直是个艺术家。

我理解,我理解,我不停地说,我什么都理解,其实冯先生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成功,连个买贝壳的人都要把他气成那样儿,我不禁有些同情他,也忘记了自己饥肠辘辘的问题,我最亲爱的脾也开始发脾气了,我主动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拿他的肘子挺住我的脾,我们慢慢朝前走,脚陷在沙子里,脚痒得我严肃不起来,只好跟他像父女一样交谈着,我跟他说了说家庭问题,他也跟我说了说家庭问题。

"我父亲到五十岁上,突然变得很骚气,整天忙着谈恋爱追女人,听说最近看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可笑的是,这个人又是我妈的病人,她把事情源源本本都告诉我妈了......"我嬉笑怒骂一点父女之情都不讲。

"我太太在这上边倒是本分,可是她差不多把我控制住了,我所有的收入都归她管,所以我就是没有任何自由,如果她知道我带了你出来渡假,非亲手杀了我孩子不行。"

"真的,孩子难道不是她生的?"我觉得噩梦真是可怕。

"其中有一个不是,是我前妻生的,我跟前妻离婚的时候,我坚持要孩子,谁知道成为她的把柄了,她整天拿那个孩子要挟我,惟恐我不干点坏事似的。"冯先生在海滩上正午的光线下显得很有把握,常年的猜忌生涯让他快要发疯,他那快要发福的肚子也就慢慢鼓了起来,他自己抚摩着肚子,像个真正的走向衰亡的老人。海水涌了上来,把我们的脚都淹没了,冯先生的脚挺肥大的,最多只能打五十五分。

"难道您对您周围的女人就从来没动过主意?我发现你手下的秘书都挺漂亮的,而且没什么主见。"在冯先生失意低落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了问,因为反过来,我是作家里的记者,我总归要好奇一些的。

"动主意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改变不了什么除了调调情,我认为调情对我没什么用,而且我肯定不会花钱去买,所以,赫。"

"这样的,那您太伟大了,真是少见哪。"我鼓足勇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经常

请女孩跟你一起渡假吗?就像我们这次这样。"

"没有,这是第一次,当时我挺犹豫的,但是你答应得太干脆了,我顿时失去了别的任何想法。"

这句话说完,海水就退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堆琐碎的贝壳被海浪带走。

然后,我跟冯先生的关系恢复了常态,所谓常态就是礼貌客气有分寸,不同的是我比以前更自卑,而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完美。

 

 

 

鬼话

巫昂

 

我的朋友金鱼曾碰到了点麻烦,他被一个姑娘缠上了,我们就管那姑娘叫水草吧,水草长得挺周正的,乳房挺漂亮的,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跟我睡在一起的时候也要坚持裸睡,而且非要钻到我怀里睡不可,我象征性地礼貌性地搂着她,开始仅仅是搂着肩膀后来我手腕酸了,只好放到她背上,哪怕作为一个女人我也要承认她的背挺光滑的,摸上去有点舒服,我不习惯跟同性睡得这么亲密,连个好梦都做不成。可是说实在的,我心里有些难过,如果我是个男人那就是个良宵了呀,或者我潜意识里是个同性爱那就是初夜了,可是她没有激发我的任何潜能,比如潜在的我可能是一个男人,或者是一个对女人也感兴趣的女人,平心而论,水草是个十分勾人的小妖精,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众口一词。

我们在成都的时候跟一群年纪不大不小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基本上都有家有口的了,我离开北京之前跟金鱼发了个邮件,我说我去成都帮你找个可心的人儿,他回信的时候照例温情脉脉地说为什么不是你呢?我又回了一回,主要讲了我们不可能,因为我有男友了,而且是挺严肃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同居,而且金鱼需要的其实也是严肃的关系,起码是唯一的关系。

我跟金鱼相识多年,一直都彼此信任,那段时间,他跟心爱的老婆离婚了,心情苦闷,经常独自喝酒,凭我自己的经验,要把前一个彻底过度掉,最理想的就是有一个新的,我拼命劝说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况是象他前妻那么瘦的一棵树,不可靠的,他的前妻叫假山,当年也是我介绍的,假山是我的大学同学,跟我关系不好不坏,后来我跟金鱼反倒成了好朋友,假山跟金鱼的关系恶化进程跟假山与日俱瘦有点关系,假山的思想负担越来越重了,她时常觉得金鱼对她不感兴趣了,她最好找个对她感兴趣的人走掉,象假山那么轻巧的女人要找个比金鱼更喜欢她的人也不难,问题是金鱼一口气下不去,离婚常见的毛病并不是舍不得那个人而是那种生活。我劝慰金鱼生活算什么东西,生活都是人自己慢慢改善的,跟块面团似的,你只要下狠心就能把它捏成个象摸象样能吃能用的东西。

我带着任务到了成都,成都的天气不冷不热的,没有我想象中的雨水多,甚至连阴天都不多见,他们有个习惯,天气一晴朗就要到茶园里坐着晒太阳,其实天气不晴朗他们也要坐到茶园吹吹风,这么个享受的地方我怎么早不知道呢,相比之下,北京简直不是用来给人住的,是一副大刑具,我是个很负责的人,到成都第一天我就问来接我的两个朋友,兔儿头和花鹿,有没有合适温柔的妹子我要带一个回北京给金鱼,金鱼说他喜欢柔软的没个性的,这个条件不算苛刻。

次日晚上,他们很热心地给我约了一个,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兔儿头开的酒吧里,天黑时分,那姑娘就来了,我觉得金鱼可能会喜欢她也可能不喜欢,但她确实像根柔软的水草,很乖巧地绻在圆圈椅子里,我像个媒婆似的看了她一圈儿,水草至少比我小十岁,十年前我还在那个没什么生气的大学里,根本不跟社会上的人混,但是水草显然混得比较有节制,她甚至还有些害羞,手指放在膝盖以上的部位,抽烟的时候抬起来,不抽的时候又放到原来的位置上,而且她看着我的模样好象我是她久别重逢的朋友,时不时地让我的心情也柔软起来,好似贴着一块新鲜的棉花糖,水草是个少女,也许是个处女,我为金鱼感到高兴,不单单因为金鱼是我的好朋友,而是我猜我会把任务完成得完美无缺,眼看着一个有问题的朋友遇到一个没问题的少女,那是个让人心花怒放的时刻。

大女人看小女人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太挑剔了,我尽量不用自己的眼光而是替金鱼着想,比如水草是不是可靠呀,是不是忍受得了金鱼相对清贫的生活呀,还有就是她毕业以后愿不愿意到北京工作。

我们开始玩一种叫“讲真话”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我的另一个朋友按摩带来的,按摩亲自为我们操作这个游戏,游戏准备起来很简单,就是在一个空杯子上支一张餐巾纸,正中央放一枚硬币,然后每个人轮流用烟头给那张纸上烧个洞,洞烧多了,硬币自然就掉到杯子里去,那个把硬币烧到杯子里的必须回答问题,这个游戏他们已经玩了好几年,专门用来考察大家的私生活。我们各自心怀鬼胎地默默点着烟头,烫了烫那层纸,一圈半之后,花鹿就落网了,他的大眼睛在烛光中眯缝着,很是性感迷人,等按摩等人提问。

按摩原先是个大学讲师,他的职业就是循循善诱,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被他不动声色又狠狠地考察了一通,他的问题多半不能公开跟女学生讲,但我们这群人却听得乐不可支,比如:“你肛交过吗?”“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你跟在座的几个人上过床。”最可怜的是我的朋友花鹿,他是成都地界著名的“二奶杀手”,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养在深闺寂寞难耐的少妇,但具体如何,他也实在没跟我们透露过详情。

糟糕的是他昨晚我刚来的时候送我回招待所,后来的事我敢保证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早晨起来的时候,一个服务员站在我的大窗户前给花木浇水,水顺便洒到我的被子上,吓了我一跳,我以为贞操不保,环视四周却没有衣衫狼籍,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可不能在这里闹绯闻哪,以前我倒不太在乎,可是现在我是带罪之身,随便交代一下,我肚子里这时候也寂寞难耐地躺着个小胎儿。用兔儿爷教给我的话来说:就是一只有蛋的鸡。

兔儿爷问了花鹿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送完陈了了后什么时候走的?”众人哄地一片大笑,把头整齐地转到花鹿那边,等他回答,花鹿十分镇定,他似乎在处理这类尴尬场面上有十分的把握:“我把她扶上床脱了鞋盖好被子就走了。”

我装做无意地偷偷看了一眼水草,她羞红了脸蛋儿,在那里吃吃地笑,我心里越发为金鱼高兴,水草在我看来越来越接近一个处女以及未来的贤妻良母的标准,羞涩含蓄有分寸。

按摩问了花鹿另一个问题:“今晚散了以后你最想带谁走?”花露挨个儿看了我们一圈,最后他指了指水草:“水草。”按摩不放心地追加一下:“真的,你肯定?”花鹿坚决地点了点头,他跟水草在一起最容易让人联想起父女关系,所以也是最好的关系。

我们问了一圈又一圈,把所有人际关系中温情脉脉的面纱都撕完了,瞬时也觉得索然无味,我一直等着有机会向水草提问,毕竟我是一个喜欢为朋友负责的人,不管怎么混乱的场景下我都要保持一种平静的直指目标的心态,想到千里之外鳏寡孤独的金鱼,我当然不安。

好容易轮到水草了,他们问了一些适合少女的问题比如你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你偷听过父母的房中事吗等等等等,水草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她道:“废话,你们以为我是小孩子呀。”

我们都下意识地呵护着幼嫩的水草,这体现了我们人性中友善的一面。我鼓足勇气问道:“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什么感觉?”话刚出口,我自己先觉得太功利了。但还是比直接问你是不是处女方便些,但是水草很大方地笑了笑:“忘了。”

按摩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推了推眼睛,我们决定岔开这个问题不谈,但是我已经有点打退堂鼓了,要知道,金鱼希望他的续弦无论如何是张干净的纸,在这个男权主义江河日下的时代,我很是崇敬金鱼的这种信念。

已经是后半夜三点了,大家想睡觉了,按摩推荐水草睡到我所在的宾馆去,他热情得让我不忍推切。这好象是拿水草来招待我的意思,在出租车上,按摩一直鼓动我们试一下,因为水草据说是个兼职女同志,而我又是一个颇具中性品质的女人,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好。“如果你们那样的话,我能不能看?”按摩很认真地问。

“当然了,你是中介嘛。”我特别爽快地答应了:“关键是我们会不会那样。”

“我什么都看过了,就没有看过两个女人。”按摩突然自言自语,很有点怅惘若失。

“你看过真人?”我颇有点羡慕,怪不得兔儿爷老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泰国,原来受了按摩的影响。

“泰国是好呀,可惜那边的女人太丑了,没有成都的女人柔软,我喜欢柔软细致的女人,最好有一副健康漂亮的牙齿。”按摩继续说。

“泰女是有点丑,我在珠海的时候看过几个泰女在大街上站着,没人愿意搭理她们,真够可怜的,听说老外对她们倒颇有兴趣的啦。”花鹿插话。

水草可怜巴巴地过来催我们,她快要困死了。

然后我跟水草就睡到一处去了,按摩没有跟着看,他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但他说什么的时候说得都跟真的一样。

天亮了以后,服务员又来我房间的窗前浇那几盆该死的花,她扎着现在已经比较少见的短辫子,辫子上还扣着两朵玉兰花,显得挺天真烂漫的,她专注地浇着每一片叶子,正面反面都浇到了,叶子上的水滴掉落到花盆内外,再沿着窗台侵入房间的内壁,我发现那里已经结上了一片青苔,她偶尔抬头看一眼我们,主要是看我怀里的水草,水草光溜溜的胳膊缠在我脖子上,让我呼吸局促。更叫我难受的是,正如王家卫说过的那样,再过五十八秒以后,水草就要醒过来了,她还会在我脖子上亲上一口,这让浇着花的服务员更加好奇,她明显地把浇花的速度放慢了,提防着错过我们进一步亲热的举动。

“哎呀,你真讨厌,你没拉窗帘就睡了?”水草睡眼惺忪地责备我,拿她肉乎乎的粉拳锤我,脸上已经映上了点红霞,娇媚无比。

“好啦,好啦,听我说。”我突然严肃起来,我必须当着服务员的面严肃点,好澄清我跟水草之间的关系,是万分清白的。

“恩。”水草把脸蛋儿埋到被子里。

“我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我开门见山,而且声音不小,头发上扎着小辫儿的服务员慢慢地移到另一个房间的窗口去了,估计那边情况有异。

“我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我又重复了一遍,声调柔和,水草在被窝里稍稍动了两下:“北京的吗?”

“对头,人特别好,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从来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

“我最害怕有责任感的男人了。”水草笑出声来:“将来甩也甩不掉。”

“你还小,跟男人交往要小心,还是找一个可靠点的好。”我以过来人姿态教育了一下那丫头。

水草终于把脑袋冒出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紧绷绷的鲜嫩皮肤上,我见犹怜。“那你干吗不当他的女朋友呢?”

“我已经有主啦。”我哈哈大笑:“再说,我们太熟了,太熟的人不容易产生男女之情。”

“对,我也喜欢跟陌生男人好,我发现,只要稍为勾引一下,没有不上套的男人。”水草用天真无邪的口气说,让人觉得她像是在开玩笑:“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写到小说里去,好吗?”

“好的。”(我已经在违背后一个条件了,现在,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小说或者别的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是我的树洞,是保证我继续当一个标准好人的前提。)

“我差不多每两周换一个男人。”

“真的呀?这么快?”我惊奇地差点叫出声来:“你去哪里认识那么多男人呢?学校允许吗?”

“对呀,我只能到外边去,我们班里的男生我多半没觉得算什么男人。”

“那你怎么保证卫生呢?你们用工具吗?”

“你是说安全套?哈,那东西用起来太费劲了,人家多半也懒得用。”水草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了。

“哦,但以后还是小心点好,最好用用,或者定期检查一下。”我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不给金鱼带来这个麻烦了。

“你那个要介绍给我的男朋友多大岁数了?”水草晃晃悠悠地走向浴室,她的屁股,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完美无缺的,到了镜子附近,她还特意停下来左右照了几照,好象她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到自己的后背。

“快四十了,可惜背有点驼,他长得比较高,总喜欢弯着腰。”我刻意丑化一下金鱼。

“没关系,我好过最大的男人都六十了。”

“六十了?可以当你爷爷了,是中国人吗?”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自己猜吧,西西。”

我进浴室刷牙的时候,水草已经把自己泡到浴缸里了,她一边放水一边泡,水里漂浮着几根不知道哪个房客留下的阴毛,水草颇有耐心地把它们挑出来,拈到一张卫生纸上。

我的成都之行匆匆结束了,我跟兔儿爷、花鹿、按摩以及另外一些新认识的朋友玩得非常好,几乎每个晚上都大醉而归,水草也没怎么再出现过,她要走了金鱼的电话,因为我不小心告诉他金鱼也是个画画的,水草说她寒假要到北京去学画儿,需要个人介绍一下到哪里能找到培训班。

回到北京我继续忙单位的事儿,很少跟朋友们见面,我吞吞吐吐跟金鱼大概在电话里说了一下成都的天气状况,就没有下文了。

转眼就是春节,我回了趟老家,再回北京的时候,依照惯例要跟老朋友们聚一聚,我先给金鱼打电话。“喂喂……我正吃饭呢,要不你也来吧?”金鱼兴高采烈地在电话那头说:“这里有你的一个熟人。”

“哦,谁呀?”

“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在路上胡猜假山跟金鱼终于言归于好的可能性,也许春节期间他们为了避免各自过节,太孤独,又临时过到一起去了也不一定。想到这里,我真替他们高兴。

一进桂花庄酒家,找了半天,才发现金鱼他们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身边宛然坐着水草,她出落得模样越发标致。我惊奇万状,但装成很不在意的样子,喝了几口茶才问水草:“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上绘画班了吗?”

水草把头靠着金鱼的肩膀,说:“上着呢,但学校那边快要开学了,我后天回去。”

席间,乘水草上洗手间,我偷偷地取笑金鱼:“你们可够迅速的,暗度陈仓嘛。”

“你不知道,她可真够猛的。”

“很主动?怎么样,相处愉快吗?”我笑嘻嘻的,觉得金鱼也算有艳福的,反过来说,我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不知道,难说哪。她挺缠人的,叫水草正合适。”金鱼装做无奈,眉目间却尽是窃喜。

他们已经要了些菜,比如桂花庄的招牌菜桂花樟茶鸭、松豆毛肚,外加一瓦罐不知名的大补汤,水草专用的是一小碟子放在透明玻璃碗里,粉红嫩绿的水果沙拉,她的胃口跟一只刚满月的小鸟差不多,看她吃东西,简直跟吞毒药一样难受。金鱼则像雾像雨又像风地哄着她,看起来他们正好在十分忘我的“甜蜜期”,我夹在期间,简直是个愣头愣脑的瓦罐。

很久以后,至少是过了三个月,反正是快到夏天了,我正挺着个大肚子,再不用去上班,天天在城里闲逛或者在家里专心胎教。有一天下午,我到韬奋书店去,走到二楼一眼就看到金鱼,正在翻看一本进口画册,没有发现我站在旁边,他猛一抬头看见我,久别重逢地叫出声来,我们在书店附设的咖啡馆坐下,他要了个最便宜的咖啡,我要个杯龙井茶,从他要东西的语气判断,他的日子不好过,金鱼属于有一分钱花两分的人。

金鱼没精打采的,好象好几天没睡觉了,他跟我抱怨最近画老买不出去,正考虑是不是找份工作换换活法,我劝他先别这么沮丧,先定定神再做打算,最后我们不知不觉谈到了水草。

“我快要被她烦死了,一天七八个电话,还总在我想睡觉的时候打。”

“你们还没散吧?”我真心实意地问:“好歹是个姑娘,也许……”

“我看也快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以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要挟我。”

“什么?不会吧。”我快要奇怪死了。

“就是的,我现在后悔死了。当初她太主动了,见我第一面就坚决要跟我回家。”金鱼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问题,他虽然是个艺术家,在私生活方面可是相当检点的,这个所有的朋友都知道。

“你会不会上她当了?她真的以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肯定是,这个我敢打保票。”金鱼坚决说:“假山当年不也是这样缠上我的吗?”

金鱼从来只和纯洁的姑娘打交道,这在圈内也是很有名的,他说过他平生最恨跟朋友分享一个女人,而在我们圈里,男女关系总显得相对混乱,大家也习以为常了。

“你说我怎么办?其实我也不是太喜欢她。”

“没有办法,只能拖着,你实在不要她,逐渐冷淡下去也就行了,早晚她自己也明白了,她毕竟年轻,热情来得快消散得也快。”

“也只能这样了。”金鱼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打死我也不再跟这么大的女人有任何瓜葛了。”

“都怪我,我不该把你的电话给她。”我向金鱼道歉。

金鱼安慰我:“但水草确实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女孩,她讲故事的能力比你强,其实她更应该去写东西,在画画上,我倒看不出她有什么天赋。”

从那以后,水草就离开了我们的生活,我在网上QQ上碰到过她一次,(那QQ也是在成都时,她坚决要我用的东西,她说否则我会老得很快。)她跟我说她正忙着勾引男人呢,没空跟我闲聊。

我倒是听说金鱼最近就要结婚了,跟一个颇有艺术鉴赏力的英国女人,金鱼的贞洁理论不适用于涉外婚姻,但他们的婚礼我估计是参加不了了,我被我的小宝宝没日没夜地搅活,搞得心烦意乱的,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肚子里去,在这种情况下,心意疏懒也是情有可原。

 

 

 

软脚螃蟹1

巫昂

 

最近,确切地说是一个月以来,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以我这样的年纪说这样的话有点恬不知耻,我父母双全,朋友仁义,生活稳定,而生活稳定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还没失业,最近新闻圈子失业成风,我所在的刊物也渐渐有了点人心浮动的意思。

我常常怀疑,我觉得自己老了,跟我最近开始服用的一种药有关系,这药是我花了三百五十六块钱照完CT后,医生犹豫再三给开的,主要用来医治我的右半身麻木症,这个病开始于我年少无知的时候,那时侯我夏天图凉快,喜欢把膝盖以下的脚呀小腿呀泡在装在一个木桶的水里,把一桶水泡成温水了在泡一桶凉的,就这样泡了好几个夏天,直到我离开老家到北方来。后来,也就是一个月前的有一天,当我提起一个忘了什么重物的时候,我发现,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晚间,我躺到温软的床上,发现右半边快要消失了,我感觉到它不在了,它好象一个别人躺在我身边,我拿左眼偷偷地看了它一眼,它迷迷糊糊地摊在那里不醒人事,我拿左边的手指头按了按它,发现皮肉还很有弹性,但是温度起码要比健康无比的右边,低那么半度左右。
        我问躺在我左半边的李堕:“你起来拉灯,看看我右边的脸是不是还能动?”他刚要睡着,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把屋里的灯都弄亮,屋子里亮堂堂的,我特意闭上左眼睁着右眼,测试一下这只眼的视力是否如常,我先是看见一个模糊发亮的吸饼灯的大致模样,再看到李堕焦急探视的脸,他大声地呼叫我,摇晃着我,好象我马上就要驾鹤归西了一样。我十分坚强地把左手伸出来,紧紧地拉着他的双手,说:“别担心,我没事的。”

第二天,李堕坚持要带我去看医生,我坚持要上班去,这肯定不是因为我特别敬业,而是我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说是因为运作经费紧张,单位最近要裁员,按照惯例,要先从老弱病残育龄妇女裁起,如果一个人符合这几个条件中的两项或者三项,自然是当然之选。从我的年龄看,二十八岁,肯定是育龄妇女,就算我朝天发誓诅咒我最近十年都不生育都不可能不列为这一项,我从二十四岁刚刚参加工作开始就被视为育龄妇女,尽管单位发计生福利的时候,总不好意思发给我,如果,他们听说我病了,而且是老年性疾病,当然就更放不过我,这样,我至少占了两项半,如果我在近期病情恶化的话,肯定要被排除出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也就是下岗在家。

一上班,主编秘书就过来通知今天要开会,部门主任焦大人赶紧给我的同事小一小二小三打电话,让他们打车过来,我上班上得最早,怡然自得地开始练习用左手控制鼠标。焦大人打完电话,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蹙紧了眉头,好象遇到了十分难办的问题:“没想到啊,真没想到这么快……”

“出什么事了?”我问焦大人。

焦大人立马环顾四周,偷偷地跟我说:“今天开会,我们大家都严肃认真一点,不要惹主编生气。”

“哦。”我心下想,今天我不严肃也不行了,如果发笑说话胡乱议论,我的两边脸表情不一致的毛病肯定要被会场上的人看出来,更难免给主编本人留下深刻印象。

过了不多一会儿,小一小二小三就来了,我之所以这么称呼我的同事,是因为他们总是有所变动,不断有人进来又不断有人离开。有时候他们是男男女,有时候他们是女女男,有时候他们都是男的,有时候他们都是女的。目前,他们是两男一女,加上我也是女的,男女结构算是历史上最合理的一次。

主编神采奕奕地坐在办公室里,头发西装领带一丝不苟,我听到有人在赞美他的衬衣外套颜色搭配合理,另外一个人在汇报向他关于一个选题的最新进展,基本上属于重大突破一类,定睛一看,他们都是我们这里的资深员工。总之,会议室的形势十分和谐愉悦,大家把透气窗打开后,抽着中南海牌香烟,相互小声地开着玩笑。

“今天这么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来,是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主编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地开起了会,他原是一位著名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因为后来主持人风格盛行台港式样的发嗲颓废,他出于义愤离开了电视台,干起了纸质媒体,而且也不失成功,从表面上看,我们都是被他的创业精神折服才投身这项事业的。

“在宣布这项决定以前,希望大家都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我相信大家可能从各种途径的小道消息知道了一些情况,我们刊物目前整个的发展和运作其实是往一个好的方向去的,只是人员素质问题暨待提高,为此,我们整理了一份名单,基本上是根据发稿量和读者反应做出来的。”

他手底下压着那份打印出来的名单,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表情僵持,等着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被删除的人约有十个,占编辑部人数的三分之一,我很幸运的没位列其中,我们部门的小二最不幸,他排在名单的最后一个,我们无比哀矜地看着他,他脸色惨白,手指不断地发抖,尽管他干这一行不过半年,却也算入门很快的一个了。

大家默默地回到办公室,焦大人声音惨淡地说:“我们晚上聚一下吧,送一下小二。”大家都同意了,我举了举左手,表示赞成,我的右手已经基本只能靠在桌子边上充充样子。小二委婉地拒绝了,他说只想尽快地离开这座大楼,只能等改日再议了。我们想了想,觉得也是。

“你今天怎么了,走路好象有点不对劲。”我们大家下楼吃饭的时候,小一问我。

“没什么,昨天上超市把脚弄崴了。”我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能也让他们觉得很奇怪,以往,我是很活泼的一个人,喜欢大声喧哗,但出于今天特别的形势,大家也都谅解了,大家都处在兔死狐悲的情绪之中,谁都顾不上特意关心我了。

我象只惊恐的蚂蚁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候,我慢腾腾地走在别人后边,一出大门就打上出租车飞驰而去,而平时我是舍不得胡乱打车的,这个破绽应该很明显,可能是因为我心虚。

李堕回家后,我一五一十地相他汇报了今天单位里发生的事,他很开心地拥抱了一下我:“你没事就好,但还是抽空去看一下医生吧?赶紧把病治好。”

我同意了,我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关心我的身体,好象它是一台过时的机器,很难再找到维修点或者买到需要更新的零件。

“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我吧?”我问李堕,这个问题早就成了我们日常无聊生活中一个十分常用的问答句。

“肯定不会。你呢?”他不用过脑子就能这么回答。

“我也不会,干吗要呢?”我今天说得格外认真,因为我的体质条件已经不容我再有什么了不起的优越感了。

然后我就开始吃那种药了,我偶尔也会忘了吃,吃药的时候,我从皱紧眉头到满不在乎,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左右,我的右半边开始有恢复的意思,它开始松动,关节和肌肉之间的摩擦和联系加剧,常常无来由地发出咔叽咔叽的声响,有几次,惊动了经过裁员风暴后循规蹈矩的同事们,他们惊惧地四下里张望,以为这座还不太老的楼里居然出现了老鼠。他们张望的时候,我也装摸做样地跟着他们望,我脖子扭动的时候发出了更大的动静,他们满脸疑虑地看着我,我也困惑不解地回望着他们。

我从不把药带到办公室去吃,它们是一些颜色鲜艳的红色药丸,很显眼的。

这个月内,我只参加了一次老同学聚会和一次朋友聚会,在两次聚会上,我发现我的老朋友们脸上也有了难以察觉的衰老迹象,就拿我的闺中密友张眼眼来说吧,她的头发理短了以后,脖子处出现了细小密实的皱纹,她已经结过一次婚并离过一次婚了,最近有人正给她介绍对象,她跟我悄悄说,她希望那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在另一次朋友聚会上,我的另一个好朋友赵山山吃饱喝足后,居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直到聚会结束后,我们才把他叫醒,他醒过来就问:“几点了?”

我们聊天的内容也一成不变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好象自从某一天,“过去”过没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新鲜事发生了。大家开始憧憬着下一代的出现。这导致我们常把没出世的孩子吊在嘴上,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起名字、联姻,张罗着攒点钱,好给他们过上好日子。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总是叮嘱李堕:“你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别忘了摸摸我的体温,我真怕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停止了呼吸。”他也总是怪我太神经兮兮,没病时间长了也要搞出癔病来。

我们的日常用语里当然也加上了一句:“吃药了吗?”

“我服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要保持洁净有规律心境平和,不要饮酒抽烟。

但是单位里,最近又有一点气氛异常,听说主编要换了,他竟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听说他在自己办公室里关着的时候,总是不忘按摩脸部和头部,无怪乎我们从来看不出来他已经有那么把年纪了。

 [注1:闽南俗语:正在蜕壳中的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