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小说专栏之——巴桥小说选

 

巴桥:



作者简介:
   巴桥,1975年生于苏州,曾在《钟山》、《收获》、《大家》、《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现租住广州。


姐 姐

巴桥

 

我住的那间屋里有台电脑,那是从家带来的,电脑里装了一个游戏,那是我惟一偶尔玩玩的游戏。因为它足够简单。按着上下左右的光标键,我就可以把摩托车从起点开到终点,不需要任何智慧的投入,技巧的成分也少之又少。我很喜欢这样,因为它的确简单。

那天,阿珍就坐在电脑前玩这个游戏,而小琴和我坐在床上说话。不坐在床上就没地方坐了,屋子很小,是单间,但门旁隔了个一平米的空间,有水龙头和一个蹲位。阿珍开着摩托车,即便这是她的第一次接触,过了会,她也就能跑个前五名了。而我和小琴,把腿盘在床上说话。我说,小琴,你脚上的那是什么玩意啊。小琴说,哦,珠子。我说,什么珠子啊。我就把手伸过去,摸了一下那串东西。脚上怎么能带珠子呢?我说,然后我又摸了摸小琴的腿,小琴就嘻嘻地笑了。

小琴问我是哪里人,我说,苏州,上海边上。哦,上海,小琴就说,我去过。我问,去过哪些地方玩啊。小琴说,嗨,哪记得啊,统共就呆了一天,还是十几年前了。我说,你这么小就出门啦?小琴说,嗯,想想,十年,刚好十年。我18岁才读到初二,后来就出来工作了。顿了会,小琴说,我现在正在上海种田哩。

小琴说话有她的套路,后来我就能理会了,她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那个姓的男人,她现在说不定正在上海种田哩。其实也不是上海,小琴说,他们在上海呆了一天,接着又坐汽车,两天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有山的,具体是哪她可就不知道了。

小琴说,那个姓的男人是个好人,还是个退伍军人。小琴是被另两个人骗上火车的,那姓的男人是他们的同伙,不过是第一次干这种买卖,所以胆子小点,心也要好些。

小琴说,她先是被招工,第二天那老板就说要带她去上海那边进货,她就上火车了。和她一块的还有个女的,年纪比她还小,长得也瘦小。两个女人,三个男人,就到了上海再过去的一个有山的地方,住在旅馆里。第一天,他们在一块打牌。第二天,那两个男人出去了一整天,青年留着陪她们。在那一天里,青年和小琴说了很多话,小琴说,青年问她,你知道我们带你来干嘛吗?小琴说,进货啊。青年就不说话了。到了第三天,另两个男人还是出去了,青年还是留下了。小琴说,青年显得怪怪的,老是看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小琴就问:你干什么老看我啊?”“青年就说:你长得好看嘛。

我相信小琴说的是实话,事实上,现在的小琴也长得不错。

那天,快傍晚的时候,青年就对小琴说:你做我的朋友吧。小琴没有想到,小琴之前也没有交过朋友,小琴就问:为什么呢?”“青年就说了,青年说,他们是做那买卖的,是准备到这来卖掉小琴俩的。这两天在联系买主,青年则负责看着。青年说,我看你长得很好,我没有女朋友,我也有点怕,青年说了这三条理由,就要求小琴做他的朋友。青年说,你和我好,我带你逃走吧。小琴一时考虑不清楚这之间的关系,小琴就坐在那想了一会。后来,小琴就说,好吧。

小琴告诉我,那个人的姓很好玩的,叫。小琴问我以前听没听说过这个姓,我说没有,小琴说,我现在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这姓我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小琴说,青年其实长得很人才,个子高,五官也好,还念过书,只是稍微黑了点。小琴说,黑一点又算什么呢。

于是,第四天,青年就带着小琴去镇上坐汽车,然后坐火车,回到了昆明。对了,小琴是昆明人。我问小琴,西双版纳去过吗?小琴摇摇头。我问小琴,丽江去过吗?小琴还是摇摇头。小琴反问我,有啥意思。

那个人呢?我问,和你一块的那女人呢?小琴说,应该是卖掉了吧。小琴说,她是要青年带她俩一块走的,青年不肯,青年说,钱不够买三张车票了,小琴就只好算了。

后来,到了昆明,小琴就和青年回小琴家去。小琴很高兴,因为她不但没被人拐走,还带了一个人回来。小琴就跟家里人介绍,这是青年,这是父亲母亲。父母有三个孩子,所以就对小琴管得不多,小琴说去上海了他们就以为小琴去上海了,小琴回来了他们就知道小琴回来了。晚上,一家人吃饭,青年还去村口小店买了酒,大家都挺高兴的,喝着喝着还光上了膀子。小琴很开心,就把那件事说了一下,父亲就突然把酒杯摔了,叫小琴弟弟去关门。小琴说不要啊不要啊,但小琴父亲那时候已经喝多了,抄着板凳去砸青年。青年就躲,躲着躲着快出门了,父亲就喊:别让他跑啦!小琴弟弟刚才没能把门关好,所以这次他想弥补过失,于是,弟弟就到了院子里,扯开了嗓子:来人哪!抓贼啊!”“青年没办法,只好跑了起来。他还光着膀子,一会儿就跑不见了。

小琴说,唉,我不叫青年去买酒,就一点事也没了。后悔是没有用的,所以青年辛辛苦苦地把小琴带回来了,他还是没和小琴做成朋友。

听完小琴讲的事情,阿珍也正好开完了一局摩托。阿珍懊恼地说:老子都已经第二名了,摔了一跤,就死了。

我们便一起笑,然后宵夜,睡觉。

 

 

几天后,只有我和阿珍两个人。阿珍坐在床沿上,我倚在床靠上。阿珍说:小琴那点算得了什么啊。我问:怎么,你也被人卖过?"

阿珍不肯说。阿珍不肯说我就不好再问了。我点了颗烟,喝了口啤酒,问阿珍:你喝不喝?阿珍摇了摇头。我就继续喝了一口,把罐子放在床头的纸箱上。纸箱原是装电脑显示器的,我用胶纸封了开合的口,做床头柜。但放的东西多了,纸箱中间就凹了下去,台灯是斜的,闹钟是斜的,相架是斜的,手机座也是斜的。啤酒罐缓缓地有向洼地倾覆的危险,我小心地将罐子又挪到了坚硬的边缘地带。

阿珍问:那泡沫塑料还留着吗?

我说:在里面啊。

阿珍就说:我来。

阿珍把胶纸撕了,将原先用来框着显示器的几个泡沫塑料条全竖了起来,顶在中间,再把纸盖合上,粘上胶纸。床头柜变得平整而崭新,所有的东西都老老实实。

我说:阿珍你还真聪明啊。

阿珍得意地说:我书读得少,人可是不笨的。

我就去碰阿珍的头,阿珍笑了笑,于是我去扳她的肩膀,阿珍不同意。阿珍说:不搞了,不搞了。我们争执了一会,阿珍还是不同意,我也只能作罢。阿珍叹了口气: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弟弟了。

阿珍说,她弟弟和我一样大的。我问:你弟弟现在干嘛呢?

阿珍说:躺在床上。

 

阿珍说,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大弟弟,一个小弟弟。大弟弟她不喜欢,小弟弟和她贴心。阿珍说,小弟弟有什么事都跟她说,她有什么事也愿意和小弟弟讲讲,可现在,小弟弟已经不太会讲话了。

阿珍说,小弟弟惨哪,一想起来她就难受,这么说着,阿珍的眼睛里果然就有了泪花。阿珍说,她一直在想,是自己害了小弟弟,如果她不给他买摩托车,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阿珍说,小弟弟今年才25,躺在床上倒快两年了。那天,小弟弟喝了酒,回到家里,又被母亲骂,所以小弟弟骑着摩托车又出去了。没有多远,斜里插出了一辆马自达。小弟弟就像撑杆跳一样,从马自达上面翻了过去,一动不动了。

阿珍赶到医院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在了。医生说,至少五六万,还不定怎样呢。父亲那个气啊,气得都哭了。父亲边哭边嘀咕着:不救了,不救了。阿珍就一下子火了,怎么能不救呢,他是你儿子啊,他可是小弟弟啊。阿珍于是对医生说,救,一定要救!

阿珍说,她就是那时起不做火锅了,因为把店卖了。我说,你开过火锅店?阿珍说,那个辛苦。一早起来买菜,然后洗啊弄啊都搞干净了,再做家里的事情,下午抽空睡几小时,晚上五点钟开店,一直忙到半夜一两点,有时更晚。我问,你不用人啊。阿珍说,你以为多大的店啊。

不管多大的店,总之阿珍是把它卖了。倒不是为筹钱才把店卖了,而是刚卖了店,得的钱就正好花这上面了。也幸亏刚巧卖了,因为阿珍在医院足足呆了两个月。吃喝拉撒,小弟弟的一切都是阿珍照料的,同病房的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姐姐。你不知道,我以前可比现在胖多了,就是照料小弟弟那两个月,我瘦得厉害,一直没恢复过来。

我说,挺好的,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你刚才还笑我。阿珍拧了拧眉头,瞪了我一眼。

两个月后,小弟弟出院了,因为医院再也住不起了,也没住下去的必要——反正就那么回事。小弟弟的脊椎已经有了太大的改变,所以他只好成天躺在床上,可能脑部或者哪儿的神经也出了点问题,小弟弟的语言功能也无法恢复从前。现在,阿珍和她的小弟弟只能靠眼睛来交流了,当然,阿珍还是可以说话的。去年春节,阿珍回老家,小弟弟很高兴。小弟弟一高兴,小弟弟就流了眼泪,哗啦啦,哗啦啦,没个停歇,所以阿珍说,她不能留在家里,所以,阿珍就来到了广州。

阿珍把故事讲完了,我们都不说话。这无疑是个悲惨的故事,以致气氛就有点压抑。说老实话,阿珍讲完了那个故事,阿珍又说我让她想起了小弟弟,我的那个不太好的念头就淡了下去。我本以为今晚就到此结束,我把剩下的啤酒喝完,阿珍回对面,然后我们就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入睡。可是,后来我就把酒打翻了。我当然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只有一张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夏天,我拿块布抹了抹席子就没事了,可阿珍的牛仔裤却湿了。我说,要不要换条我的睡裤。我说出这句话来,我就觉得那个不好的念头又起来了,我觉得很不好,所以我又随便找话说。我问,阿珍你脖子里挂的什么啊。阿珍说,玉,一块玉。我说,给我看看吧。阿珍说,不给看,你一看你就知道我有多大了。我说,阿珍你多大啊。阿珍说,比你大。我当然知道阿珍比我大,可我又确实很想知道阿珍到底多大了,所以我就去拽阿珍脖颈处的那根小红绳,后来,我就吻住了阿珍的额头。

阿珍仰躺在床上,我把那块藏在阿珍胸口的玉拿出来,是一只淡绿的肥胖的猪,我不太懂生肖,可我大约知道了,阿珍比我大四岁,或者五岁。

我想轻轻地卸去阿珍的衣衫,可阿珍依然不同意。阿珍说:不搞了,好吗?弟弟,不搞了好吗?我很想笑,阿珍说那个字,好象我们已经搞过了一样。其实她的意思是,别这样了,好吗?不要这样了,好吗?

阿珍的态度说不上坚决,但却是认真的,这一点她以后也曾清楚地告诉过我。我也有些犹豫,所以我又倚在了床靠上,阿珍坐在我的身边。她把鞋子脱了,枕着我的肩。就这样说说话吧,阿珍说。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小弟弟一看到我就哭。家里没人陪他说话啊。即便他现在已经不大能说话了,可他总也希望有人陪啊。

我说:你母亲呢?

不是她骂小弟弟,小弟弟就不会回家了又出去,也就不会出事了。阿珍说,她不太喜欢母亲,因为她懒。从小到大,农活和家务活都是阿珍干的,当然,现在他们搬到了城里,因为阿珍开了火锅店,父亲又在工厂里找了份活,可大弟弟还是留在了乡下。大弟弟人笨,不过干活还算踏实,现在就守着老房子种田。

小弟弟聪明啊!阿珍高兴起来,学东西一遍就会!看过的录像,他能讲个八九成出来。现在那些明星,他个个报得出名字。春节回去,我给他买了台VCD。你说,他都这样了,我还能做什么。

不过呢,小弟弟太聪明了,心就活了。一会儿干干这样,一会儿干干那样,还闯了不少祸。他出事也是早晚的,要么给人砍了,要么砍了人,所以老天就替他安排了一下,让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

我可从来不打架,你怎么说我像你小弟弟。

长得像嘛。小弟弟长得斯斯文文的,实际上却不老实,和你一样。

我怎么不老实了?

还说,以前看你整天坐在电脑前,也没见你带过女孩子回来,哪知道,嘿嘿。你以为那天你和小琴说的话我没听见啊。还去看她脚链呢,老把戏!我们和你认识才几天啊。

我笑了,把罐子里剩下的酒喝完,用力捏一下,从敞着的窗口扔了出去。

小弟弟也是这样的,老是找女孩子,后来就惹上了病,长了东西。他惹了病不敢跟我说,怕我骂,偷偷告诉了舅舅。舅舅也没钱,带他找了个江湖郎中,看来看去不行,那东西越长越大,瞒不住了,舅舅才告诉了我。我把他们俩狠狠地骂了一通,我不管的,舅舅只比我大两岁,他也见我怕的。后来,我带着小弟弟去医院,他还不好意思。我说,你做得出还怕什么!在医生面前我也狠狠地训他,后来,医生就把我赶到门外了。

那以后,他歌厅就去得少了,谁知道马上就出了那事。

我问,那东西长什么样的?

阿珍瞪我,你要知道干吗?

我说,好奇嘛。

阿珍说,不说。

我说,说说听听嘛。

阿珍说,不说。

于是,我就去扭阿珍的手。

后来,阿珍就说,不搞了好吗?阿华不搞了好吗?这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然后,我就听到楼下的巷道里传来了刷刷的扫地声,我知道,那会应该是过三点了。

 

 

阿珍和小琴就住在我的对面,我说的对面不是一个楼道的对门,而是我对面的房子。我住在五楼,她们住在六楼。因为我住的房子盖得高,而她们那栋楼地势又低些,所以我们的窗户基本上在同一高度。我们的直线距离差不多有三米,也就是楼下的那条巷道,经常有摩托车打下面过,所以即便深夜它还是有点吵。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比起我原先租的房子,这儿已经着实不错。

住在我对面的,也就是阿珍小琴那间房的前任房客,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她有点胖,总是穿着睡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经常会有些男人过来,然后我就看见他俩搂搂抱抱,一会就熄灯了。那女孩的声音很响,搅得我睡不好觉。我时常会产生这样的错觉,那就是让她发出声音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虽然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仍感觉我们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我看着她起床,刷牙,化妆,然后窗帘拉上了,过一会窗帘拉开时,她就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她一晚上要出去好几次,当然也就是要回来好几次,我看着对面的灯光明明灭灭,而我一般是在她第二次熄灯后才上床睡觉。我躺在床上,抽一天中的最后一支烟,我感觉着对面发出的一下关门声,我便也把灯关了。

女孩第二次回来的时刻当然不是固定的,我的作息因此明显受到了她的影响,应该说,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好。幸好,那女孩不久就搬走了。我站在窗口看着女孩在楼下的巷道指挥搬东西,即便从俯视的角度,我依然觉得她有点胖。

房子空了两天,只有一张化妆品的招贴画斜在墙上,一晃一晃的。到了第三天,就搬来了阿珍和小琴。我先是看到了小琴,那是个短发的女孩,接着我又看到了阿珍——阿珍长头发。我觉得阿珍似乎比小琴长得好看些,当然,小琴其实也不差。

那是比较忙碌的一周,晚上我回来得都比较晚。我能看到对面亮着灯,但窗帘多数时候是拉着的。然后有一天,天气很热,我的心情又很好,便买了两支啤酒,站在窗口慢慢地喝。过了会,对面的窗帘突然拉开了,阿珍出现在了窗前。

阿珍瞟了我一眼,我也看着她,阿珍就把头沉了下去,去看巷道里来来往往的车子。

我说:喂,你们两个人啊?

阿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阿珍不理我,我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但就此走开,会使自己显得很无趣,所以我只好继续站在窗前,喝酒。差不多三分钟后,阿珍就突然地说话了:你一个人住啊。

事后阿珍告诉我,她蛮烦别人搭讪的。我和她说话,她不想理我,可我说了那句后就再不出声了,她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做人不能过分,所以,她就接了一句。

 

阿珍和小琴来我住的地方,她们惊喜地说,原来你的床是这样放的啊。她们说,她们看到我的门和电脑,一直以为床摆在另外一个方向,却原来是这样的。类似的问题在我去她们那之后也曾出现过,我原以为她们那只有一个房间,谁知转角还有个小房间,现在就是小琴睡。

我教阿珍开摩托,没几天,她就能经常跑个第一名了。阿珍很高兴,她高兴了就来抱我,两手张开着,努力把我的头埋到她的胸前。我老是笑,我不得不笑,我一笑阿珍就不高兴,所以我只好让她抱着。

阿珍现在闲在家里,她以前在一家发廊洗过头,后来帮人做服装生意。阿珍说,那儿条件不错,工资也高,可她还是不想干了。我问为什么,阿珍说,和老板吵架了。顿了会,阿珍说,老板是表姐。

老板是表姐,可阿珍很烦她,因为表姐老要管她。阿珍说,我多大的人了,还要她管!所以她们就老是吵架。从来都是我管人,阿珍说,家里我说话最算数了。父亲,母亲,大弟弟,小弟弟,他们都是听我的。

我说,你不喜欢你母亲?

阿珍说,我再不喜欢,她也是我母亲啊。阿珍说,有一次,儿子不知从哪学来的粗话,就是经常骂女人的那句,去骂他的外婆,阿珍的母亲。阿珍听见了,就去打儿子的耳光。儿子吓坏了,因为阿珍从来没打过他。阿珍说,这一点是要教会他的,骂人可以,但绝不可以骂长辈。

说到儿子,阿珍就有点想念了,因为快一年没见了。

我去韶通,那儿的山上苹果很便宜,还有土豆,几分钱一斤,拿到我们那能卖个一块多钱。那时我才多大啊,十八九岁,一个人雇辆大卡车,就往山上跑。都是泥路,又窄,一边是崖,一边是涧。卡车开得很慢,我总是一会儿睡着,一会儿自己吓醒。不敢睡着啊!常常有土和石块滚下来,把路封死了。对面的车子过不来,我们的车子也过不去。有一次,一块石头突然把我们的窗玻璃砸碎了,搭我们车的一个老头吓坏了,说跑过去跑过去,别砸在车里,逃都逃不了。老头走出没多远,呼,前面又砸下一阵碎石,有一块溅地上又弹到了他脑门上,那个血,一下子淌满了脸。老头在地上坐了会,愣住了,然后飞快地跑回车里,把我们都笑死了。

有这么吓人吗?

主要不是这个。恰巧砸上车子,毕竟也是少的,关键是前面路给封死了,我们就得几天几夜地呆着没法走。苹果可是要坏的啊!当然了,有工人来疏通的,有时快,有时慢。只要东西不烂,跑一趟总能赚个千把块钱,那时也真算可以了。

我想,我不能对不起他啊。他父亲因为他和我一块,所以不给他钱了。我说,我们不处了好吗?他不同意。他不同意我也心软了,所以我不能让他因为和我一块就没法读书了。

他读什么?

好像电大什么的,要学费啊。他从家里出来,我们租房要开销,吃饭要开销,还有他的学费。他读书那阵,我就贩水果。他工作了,我才开了火锅店。他爸妈一直看不起我,一直不同意我俩,后来见我们时间长了,才慢慢地认了。儿子是二十来岁生的,生了儿子,我们就结婚了。儿子三岁了,他就走掉了。

我和阿珍正在吃的是广州火锅,什么鸡窝,羊窝,纯粹的鸡肉或者羊肉,没有四川火锅那么多的菜蔬。阿珍看了看菜单,啧啧啧的,太贵了。金针菇,腐竹,土豆片,一碟我可只卖三块啊!啧啧,这儿太贵了。阿华,我们还是吃鸡窝吧。

于是,就有一锅清汤,整鸡剁成了小块,我们吃一点放一点。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阿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怪的,他要走,怎么拦都没有用的,可我那时想不通啊,就用烟头烫自己。阿珍的左手臂上,还有左乳,都有烟头留下的疤。别人看到了,我说是给火锅溅的,可小弟弟一看就知道了。小弟弟一声不吭,喊了几个朋友,他夜里回家,就给拦住挨了顿狠揍。小弟弟说,弟兄们,别骨折,别内伤,打肿了就行。阿珍笑,这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看着他鼻青脸肿地回来,我还问他出什么事了呢。

阿珍说,我们扯了半年,他最后还是走了。

我抚着阿珍的左乳,怎么想到烫这了呢?

阿珍说,嗤,想着都没人摸了,还要好看干嘛。

我就低下头去吻,阿珍痒得笑起来,可她一会就不笑了。刚才吃火锅喝了酒,我们都觉得很有精力。

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阿珍说,那个东西不一样,习惯不一样,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他在外面搞,后来我就知道了,很简单的,我说我想,他不太乐意,他不太乐意还是和我做了,时间还很长,我就知道有问题了。因为我出门一个礼拜才回来,如果他这些天没有过的话,他的时间不会那么长。他可以这么长的时间,那说明他昨天,或者下午还有过,所以那东西就不那么敏感了。

我想,男人都是这样的,我没办法的。我以为他只是玩玩,可他后来居然说要和我离婚,我没想过的。我十九岁和他一块,我受了他家多少骂啊。他父母骂人很难听的,可我都听着。因为他们是老人,他们骂的再难听我也只好听着。后来我们离了,他父母就对我好了,因为他们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对。

我马上就知道那人了,我没去找她。我想,只要他不是不管家里就行了。其实他也没管过,我做火锅那么辛苦,他很少帮手的,所以后来那拨常来吃的知道了,都说,大姐,你给个话吧,你给个话,我们马上就去!我说,不好,打人是没用的,真的,打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和我摊牌,说要和我离婚,我就想不通了。我哪点对不起他,他要找就去找,干嘛要离婚呢。我吵,他就打我,我就越发想不通了。我烫自己的手臂,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喏,就现在这样子。我去发廊打工,老板不敢请我。老板说,你这样子不要吓跑客人嗒?我想想也是。我就对老板说,我穿长袖不就行了。老板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怕不怕?阿珍去看自己的胸口。

我摇摇头,那时没看见,现在也没所谓了。

阿珍坐直了一下身子,把腿搁在我肚子上。唉,你来撩我。我都快一年没做过了,我都不太想了,你倒来撩我了。

我知道的,我不能的,我一做了,我就会舍不得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啊。阿珍说,她本来真的不想的。可我看你忍得那么辛苦,我又想,你实在是不讨厌,而且,不光不讨厌,还很好呢!唉,我看你忍得这么辛苦,我就想,就这样吧。

真的?我问。

阿珍说,不想是假的。你那么撩,我不想也是假的。

 

 

阿珍说话很好玩的,她老用到一个词——“很高潮。她说谁谁谁很有钱,她就说:很高潮,他可有钱哩。她说你很厉害,她也说:你很高潮嘛。有时甚至只是一个虚词:你很高潮你想什么呢?她一说这个词我就想笑,我说,你能不能不用这个词。阿珍说,怎么啦?我说,多粗啊。阿珍就说,什么,什么粗啦。阿珍弄明白了我的意思,阿珍就骂我神经。哼干馋,这是广州话,只是恶毒点的骂人话,你想哪去了啊。我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毕竟阿珍比我早来一年多,她一般的白话都能讲了。我搞明白了,我反而觉得那个词很好,就像十分”“非常那个意思,所以我常常学着说:你很高潮傻嘛!”“很高潮你力气不小啊!

下班回家,有时我们在家吃,有时出去。如果出去的话,一般都会叫上小琴。小琴是阿珍在发廊时的姐妹,她们原先住在一块。后来,阿珍住到了表姐那,小琴则和一个的士姥一块。那开的士的我见过一面,说是三十七八,长得却很老气,广州本地人。他来找小琴,小琴不想理他了,所以我只见过他一面。我问小琴,为什么啊?小琴说,不好啰。好好的的士不开,成天去赌什么六合彩,想着都烦,就找这个借口搬出来啰。小琴说,那人说了,他不会结婚的,小琴心里也知道,但他挂在嘴上,小琴就不痛快了,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六合彩的借口。

一个多月后,我们吃饭就变成了四个人。小高,四川人,阿珍的老乡。云南话和四川话好象差别不是很大,他们各说各的,我能听得出小高说的是四川话,但小琴说的云南话确实也差不太多。

我问小琴,和小高怎么好上的哇?小琴说,以前认识,最近又碰上了。小高知道小琴一个人了,小高就说想和小琴好。小琴说,看他蛮老实的,就说,那好,试着处一下吧。

小高黑黑壮壮的,不过是属于那种小个子的结实,比小琴高不了多少。他是做生意的,简单地说,做的几乎是无本的生意。一早,小高出去拿货,几块钱的那种,不过是名牌,然后出去转一整天。手里托着衣服,嗳,要不要,要不要,皮尔卡丹鳄鱼啦。还就有那种傻逼,开价五百,傻逼拿着衣服看了半天:一百。小高说,再给点啦,再给点啦。如果是一百五成交的话,净利润差不多就是一百四。傻逼当然也知道不会是真名牌,可没想到那衣服假的不能再假了,因为一洗就全烂了。我想不通的是,既然是假名牌的衣服,再他妈次,也不至于几块钱啊。小高信誓旦旦地保证,拿货还就几块钱。布料,手工,贴牌,怎么都不止啊,我想不通,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因为我从来没见到过那衣服。

晚上,几乎是保留节目,小高会说今天斩了几个傻逼,开价是多少,成交是多少,又说了哪些好玩的话儿。如此具体的还价过程当然不会是假的,小高说得很有兴致,可小高为什么不进一批放在家里,而要每天一早去拿货呢。这是个疑问,还有那我从没见过的假名牌。我问阿珍,阿珍说不知道,我问小琴,小琴也说不知道。可小琴现在很开心,因为小高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今天赚到的钱交给小琴。

小高说,他以前赚的钱也交给女人的,不过那女人没良心,有次小高进了收容所,那女人也不出钱赎他出来,把衣服卷了一下,自己就跑了。小高恨死了。小琴告诉我和阿珍,小高对她说,你可不要这样对我啊。小琴点了点头,说,我不会的。

嗳,真他妈黑,一颗烟就要卖二十块。小高把刚才吃饭前掐掉的半截烟又点起来,说,沙河最黑,火村也不善。

小高是收容所的常客,来来回回进去过很多次。我问小高,你为什么不去补办张身份证呢。小高说,有那工夫。小高说,抓到人,一般都在派出所问两句话,然后马上往沙河送,那儿有个收容中转站,在那呆几天,又送到更远的火村收容所,然后一站一站的,最远一次都快把他送回家了,实在没人来领,才会把你放了。

越远要的钱越多。阿珍说,赎金。

小高说,他可不舍得那些钱,所以他就把钱吃下去了。小高说,还没来搜之前,他就把钱吃下去了。一百一张的卷成一个小团,然后用香烟的锡纸包好了,外面再裹一层方便面的那种塑料纸。小高说,用打火机把塑料纸烤紧了,一粒粒的小团,他就吞下去。一连吞了两千块哩!小高自豪地说,然后就和小琴手牵手地出去了。我和阿珍笑的,冲着小琴小高的背影:多大年纪了,还牵手呢——发嚎啊!

 

小高说,唉哟,那个味道!

小高说,他计算好了,那几天一直憋着,出来就是差不多的时候。小高找个地方把它们拉下来,冲冲干净,剥开塑料纸,剥开锡纸,钱倒还是干净的,但就是味道不好闻。

阿珍也进过一次收容所,到现在阿珍还很气。阿珍说,她进去三天几乎就没吃过东西。那东西哪能吃啊,烂糊烂糊的,跟猪食一样,出来居然还要交伙食费。阿珍说,她先是被送到了沙河,就是那中转站。东西被搜走了,钱,戒指,还有皮带,那是防止她们寻死的。然后,四五十人关一间大屋子,是地铺,到了火村才有个一米高的水泥台子睡。大房子一侧挖了槽,就是便池了。阿珍啧啧啧的,不扯了不扯了。

阿珍说,她才叫冤枉。她打工的那个发廊不做歪的,不过旁边有几家是做歪的。大行动,偏偏她那天没带暂住证,就给推上车了。你想,我们发廊那时就用了我一个小工,怎么可能是做歪的呢。做歪的,还不候个六七个洗头妹啊。

阿珍笑着说,里面倒也蛮好玩的,听故事。有个做的就说,唉,那差佬昨天便衣来的,老子收他一百,他还不太情愿呢。早说嘛,今天就带人把老子捉进来了。他早说不就行了,我顶多白做嘛,这下可惨了,起码两三千。还有个女的说,都是没良心的!老子和个差佬都好了快一年了,后来别说收钱,出去吃饭还多是她贴钱。大行动,也不跟她打个招呼,现在进来了,她报那个人的名字,人家说没这人,敢情他用了一年的假名字啊!操,出去后老子把他堵所里,非把他搞臭不可。

阿珍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问,那你后来多少钱出来的。

阿珍说,五百。不过她们就不止了,两三千总要的吧。我说,不可以不认的吗。阿珍说,你以为差佬傻的,再说,她们做这行的,心虚,也愿意认这笔钱的。

最冤枉的是些垃圾婆,也给抓了进来。阿珍说,自保也可以,不过她身上恰巧才带了两百,不够数。

在沙河时还不给打电话,到了火村才行。一个电话十块,一个电话十块,他们就这么喊的,我上午十点交了钱,下午三点才让我和表姐打了电话。表姐都快急死了,说发廊老板娘告诉了她,她都四处找两天了,现在还在出租车上。

嗳,你哪来的钱打电话,不是给搜走了吗?

我藏了二十的嘛。

那他们不是自己把钱搜走的嘛,怎么还会喊一个电话十块的呢?

他们也知道你肯定藏了点的嘛,他们也不好意思搜你那地方啊。哎呀,你怎么这么烦的呢。阿珍不耐烦起来。和表姐通了电话,我心里踏实了,可一会他们就说了,周六周日不保人的,把老子气的,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吃中饭,老子想,还要呆两天,不吃东西不行啊,就硬撑下去不少。可气了!表姐找了人,周六下午就把我接出去了,带我去饭店,我却吃不下了。

我被阿珍逗乐了,阿珍也笑。后来,就还我东西,少了手表,我只想着走,也就不管了。

收掉的钱和东西还的吗?我问。当然,这个他们不敢的,收掉的东西会给你开张条,出来便还给你。阿珍说。

那小高为什么吃钱呢?

阿珍说,你以为小高怎么?他那是假钱!小高说的,他那时拿真钱去买假钱,然后去买东西,一百块假钱找零,骗个九十几块。你说,他敢给里面的人发现是假钱吗?那不闹大了。

可假钱他为什么还吃呢?毁了丢了不就行了?

假钱也是真钱买的嘛,一样舍不得的。阿珍说,你怎么那么多问的呢?

 

 

入乡随俗,阿珍学会了煲汤。乌鸡,红枣是补血的,当归和党参是补肾的。她总是坐在一旁,看着我把满满一碗喝完了,就再去盛一碗,喝完了,还要再盛一碗。我喝不下了,阿珍就瞪着眼睛。我喝完了,阿珍便高兴地收拾碗筷。弟弟啊,你要多补点。阿珍的言下之意是我的肾不好,这点令我很沮丧。第一次,我说我累了,可以后总也不能令自己满意,阿珍就开始揶揄我,半疼不痒的,你什么意思。我问,他很厉害?阿珍说,他倒也一般。我说,怎么,还有?阿珍说,不扯了不扯了。我来了兴致,说一下嘛说一下嘛。

他是重庆人,以前打篮球的,后来就到乐山来了。是小弟弟介绍认识的。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有点傻了。怎么这么高啊!我去虎小弟弟,小弟弟却已经溜走了。他就笑,呵呵呵的:我是有点高。我想,他怎么一下就看出我心思了呢。我就觉得这人还不错。

他在工厂上班,不过还是喜欢打球,每天下午,他就到我火锅店附近的一个学校打球,很快大家都知道他了。我不稀罕他打什么球,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味道重死了。有时他不洗澡就来抱我,我那个气啊,可也没办法,他抱我就跟抱个奶孩似的,你别想动。

他是真心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不过他脾气不太好,当然,他对我一直很好,我说他脾气不好是指对别人。有一次,几个龟儿子喝多了,和我胡搅蛮缠,一口一个大姐,还拍来拍去的。我有点烦,可我也知道他们是喝了酒,平时可不会这样。说真的,我一点也没生气,我做火锅这么几年,从来没和人吵过架的,那些可都是照顾我生意的人啊。可他倒好,就这么发火了。你发火也得有个过程啊,比如先骂上那么两句,或者拽个衣领什么的。他不,一声不吭地跑进屋里,捏住个篮球,然后把我拖到身后。我还在纳闷呢,他这是干嘛啊?咚!,他就把篮球砸下去了,不偏不倚,他也是故意的,正好把个火锅盆给扣翻了。你想,火锅多烫啊,那些沸水,那些红油,全泼出去,撒开来,把那几个人浇得一齐哇哇地哭出来。

我都有点傻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他倒乐了:锤子!锤子是鸡巴,是啊,鸡巴,他是一锤子把那些鸡巴全搞定了!

我突然爆笑起来,这是我听过阿珍讲的最好玩的一句话了,甚至把烟灰都抖落在了床上。阿珍看着我,很有些不高兴,你没有他好。过了会,阿珍又说,你没有他好。我不笑了,阿珍的神情有点严肃,我想自己可能是笑得过分了。

我听到阿珍说,你没有他好,我又有点突然的难过,于是我把烟头掐掉了,手空着,我就又轻轻拍了拍阿珍的肩膀。

出了这桩事,他的名气更大了,小弟弟可得意了,到处跟人说那是他姐夫。我对小弟弟说,你认他做姐夫就别认我做姐姐。

我不理他,我那个气啊,你想,他这么一搞,还有谁来吃火锅啊。再说,那些都是不错的小伙子,以前帮过我不少忙啊,你让我还怎么做人!我对他说,你别再来了,你再来我也不理你。他慌了,说可不行可不行,他保证,他以后再不敢这样了。他说,他以后要打人了,他肯定会先跟我说。我不同意,他就谁都不打。

他这么说也没用,谁让他已经打了呢。

几天后,那几个龟儿子来找我,说,大姐,我们不怪你,这事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不过大姐,你也别怪我们,你就让他稍微小心着点吧。

龟儿子走后,我马上去找他。他一听倒还高兴,你还是想着我哩。我就扭头走了。几天后,他果然给人打了,还不轻,住了院,不过他身体好,没两天就出来了。我知道他被摆了后,赶去医院,他正笑眯眯地等着我呢:阿珍,扯平了吧?你没法怪我了吧?

没办法,我就只好又和他一块了。不过,火锅店我却不开了。一是出了这桩事,另外我做火锅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搞,虽然有点钱赚,可也太累了。那帮死娃子知道后,一个个跑来对我说,大姐,你这是干嘛呀,不说了和你没关系嘛,大姐你这不是生我们气嘛。我说,和你们也没关系,是我自己不想开了。

总之,火锅店是不开了,可我和他一块也没多长时间。

为什么呢?

因为他太高了。

我和他出街,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嗳哟,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矮,多好玩啊。阿华,你说,我矮吗?

我摇摇头,事实上阿珍也算不得矮。

是啊,关键是他太高了嘛。我本以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可还是不行。我觉得自己不行,我替他想想,我也觉得不行。你想,他要和我一块,那不一直要被人这么指指点点吗。我和他去他那些朋友那,你知道他朋友怎么说,哦,又带着你小奶孩来啦?臊不臊啊。我和他说,他还满不在乎,管得了那么多。是啊,他可以不管,可我不能不替他管啊。

于是,我要他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可他人高啊,步子就大,步子一大,没一会就把我甩老远了,回头一看,咦,我在哪呢。我其实一直走快着呢,可还是跟不上他,我又不想喊,我就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后来,我就说,我走前头,你跟着我吧。他说,好。可他走着走着,没一会又和我并排了。他说,不行啊,我看着你在前头,我怎么能不上来呢。我就对他说,那好吧,我们走一块,可你得隔着点,也别拖我手。他也同意了。他和我一并排,他就能保持和我一样的步子了,可一并排了,我们明明好着,我却要他隔着那么一段,他不舒服,我更不舒服啊,所以我们还是拉着手走了。后面于是又有人说了,咦,这两人呢!

我说要和他分开,他问为什么,我说了,他就觉得太没道理了,愣是不同意。其实,他人真是很好啊,就是太高了。自从那件事后,他果真要打人了都先问我。我要打了,他说。不行,我说。过了会,他又说,我真的打了。我瞪着他,他就没办法了。有一次,我被他问烦了,随口说了一声,随你。他呼呼呼地就蹿了出去,我都没反应过来。一会,他笑眯眯地回来了:老早就积着的了。那小子趴地上了,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

有一回,我和他又上街,有个死娃子就在后面和他女朋友说,呵呵,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矮,他们俩晚上怎么搞啊?我听见了,他也听见了。他看着我,我说,你去打吧。他就回转身,把那小子摁地上了。一会,他追上我,说,阿珍,你怎么先走了呢,你怎么也不等我呢?我就哭了,我说,唉,就这样了吧。

就那阵,小弟弟出了事。我两头烦着,我就实在受不了了,后来,小弟弟出院了,我便来广州了。我看不得小弟弟的惨样,天天看着,我就得天天哭,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只能来广州了。另外,我来广州了,他也就能彻底死心了。

阿珍把脸贴着我的胸口,说,是不是不卖火锅店,小弟弟就不会出事了呢?阿珍说,如果我不认识那个重庆男人,他就不会打架;他不打架,我的火锅店就不会卖;我的火锅店不卖,我就没有那么多钱;老天爷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兴许就不让小弟弟出事了呢……

过了会,阿珍又说,可重庆男人又是小弟弟介绍我认识的啊……

 

 

我和阿珍认识后,有时我睡在她那,有时她睡在我这,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仍各睡各的,因为我说,我要干活打字。

有时回来晚了,我也懒得找她,就在窗口喊一声,阿珍。阿珍应了,我便边洗刷边和她聊天。这样的话,我一个凉可能要冲上半个多钟头,慢悠悠地洗头,慢悠悠地打肥皂。冲完凉后,我坐在床上,对着窗口,继续聊天。有时嫌烦,不想说话,我回家就不开灯,这样阿珍就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第二天,阿珍问我,昨天到哪骚去了。我说,没有啊,回来得晚些而已。阿珍就说,骗人,你一晚上没亮过灯。我说,哪有,三四点吧。阿珍就说,我整晚都看着呢,就没亮过灯。这样的话,我就有点恼火了,你管我呢!阿珍便说,你不回家就给我呼机留个口讯吧。我说,你睡你的,我哪知道自己啥时肯定不能回来。阿珍就说,唉,尽量吧,不然我总是睡不踏实,总想着你快回了,你快回了,搞得一晚都睡不着。

阿珍这么说了,我想着是自己的不好,以后便记着在呼台留讯息了,可总也会有意外发生。第二天阿珍问我,我就说,和朋友喝酒,忘了。阿珍说,你不是忘了。一开始是没想着会不回来,后来知道不回来了,身边却躺着人了,不方便打了。我的火气就上来了,你管我呢!阿珍说,我哪是管你啊,心里不舒服,说说而已。阿珍说,你就是带女孩子回来,你也给我留个口讯,我就不在窗口喊你了,免得坏了你的事。我笑了,真的?阿珍说,我啥时骗过你呢。

阿珍说,那两天和小琴吵架,她就想到我这来睡,但我那两天好象又有点烦她,她就又想着去表姐那住,可阿珍说,想着去表姐那住了,又会有几天看不到我,所以还是留了下来。

我说,阿珍,你真有那么想着我?阿珍不说话,去给我舀汤。

我是知道的,我不能做的,我一做了,我就会舍不得了。阿珍说,我跟你说了的,不搞了不搞了,你却偏不听,唉。

喝完了汤,恰巧小琴和小高回来,我们坐了一会,小琴又说想去唱歌,我本来不太愿意,但想着今晚也实在没什么事,便一起出了门。歌厅就在楼下附近,士多店兼营的,统共就一个房间,十来个位子,只有我们四个人。

一块钱一首,小琴唱得挺多。小琴也是我们中唱歌最好的,粤语、国语、闽南语,小琴都能唱,边唱还边晃着脑袋,我们都一起笑。后来,又进来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唱的时候我们鼓掌,我们唱的时候他们拍手,气氛不错,其中有个男的就靠着小琴坐下,拽着小琴唱了几首对唱,什么无言的结局相思风雨中,我看着小高就有那么点挂不住,因为小高五音不全,所以他很自卑。小高嚷嚷着要走,小琴不乐意,再唱会,再唱会,小高就更不高兴了,板着脸抽烟。

出来后,我问要不要宵夜,小高说很饱,一个人噔噔噔地上楼了,小琴望着我和阿珍,他怎么了,然后,也跟着噔噔噔地上楼了。我对阿珍说,今晚你就在我这吧。

开了几把摩托车,我们冲凉,点蚊香,上床睡觉。那是很平淡的一天,我没有什么欲望,阿珍的话也不多。我们互相搂着,一会儿觉得热了,便分开,迷迷糊糊的,阿珍又贴过来,弄得全都是汗。

半夜,被尿憋醒了,我起来方便,发现月亮特别好,这是很难得的,天气似乎也不是很热了,我就坐在床上,抽了颗烟。显示器的电源没有关,那粒小黄灯一闪一闪的,我越坐越清醒,丝毫没有了睡意,过了会,阿珍便也醒了。

阿珍问,你在干什么呢?我说,没干什么。阿珍便也起来方便,也陪着我坐。半小时后,刚才的清醒渐渐地模糊了,我说,睡吧,阿珍说,好。我们把身体重新躺平了,我把手伸过阿珍的脑袋,另一只手搁在阿珍的胸上。我先是搁着,后来就挪动了一下,倦怠地抚摩着,这样子过了好一会,我才把身体翻上去。

阿珍笑,你想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把身体搁在阿珍的上面,没有动,阿珍本来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会见没动静,又睁开了: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

阿珍轻轻地抚着我,慢慢地帮助着我,我感觉自己有了些起色,却还不是很到位。阿珍在不停地动作着,她的身体已经潜下去许多,快到了我的腹部,与她的努力相对应的,是我尽量吊起却仍勉强的兴奋,气氛有点古怪,于是我想开句玩笑,我就说,今天小弟弟好像不怎么想你啊。

阿珍就突然停住了,她停了一会,轻轻地把我推下,然后把脸转过去,背对着我。

我知道阿珍有了联想,我就试图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说下面的小弟弟。

阿珍说,我知道,可我还是不喜欢。

我摸了摸阿珍的头,我想去兜阿珍的颈弯,让她重新枕着我的胳膊,阿珍没有理会。过了会,阿珍说,小弟弟以前是个多喜欢女孩的人啊。

阿珍说,他也讨人喜欢,找他的女孩可多呢!

我躺在床上,觉得今天真是个不适合做的日子,过了会,睡意袭来,我就睡着了。

 

去年春节,我回家,重庆男人就跑来找我。那时他已经结婚了。

重庆男人问,过得怎样?

阿珍就说,我结婚了。

重庆男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阿珍就告诉他,是在广州认识的,对她很好。重庆男人就问,那他怎么没一起回来?阿珍说,生意忙嘛。

阿珍说,他们一块吃饭,喝酒,重庆男人始终很委屈的样子,阿珍的心里就也不太好受,不过阿珍忍着。阿珍说,她忍着,她就只能喝酒,而重庆男人本来就喝得不少,后来就更多了,然后,他们就都醉了。

醉了的事情是没办法掌握了,后来,阿珍就发现,重庆男人的身体还是像座山一样,自己在他的怀里,还就是像一个奶孩。这时候,阿珍就醒了,可她已经没办法了,因为他们都光着身子了。

阿珍说着,突然脸红了起来,我问咱回事,阿珍却摇头,但摇着摇着又笑了。我被阿珍搞得莫名其妙,好奇心起了,非逼着阿珍说。期期艾艾的,阿珍说了,说小琴也问过她,重庆男人这么高,你们怎么做啊?阿珍说,上不齐,下不齐,只要中间齐不就行了。

阿珍说完脸更红了,不扯了,不扯了。

做完后,阿珍去洗手间,回到房间,重庆男人第一句话就是,你没有结婚。

阿珍说,怎么没有?

重庆男人就说,那么干,那么紧,你骗我的!你下面那么紧,你要结婚了,不会这么长时间没有过的。阿珍就不说话了。

重庆男人就说,阿珍,别回广州了。我们一块!

阿珍说,你做梦也别想!

阿珍说,她是被人这样对待过的,她死也不会这样去破坏别人。阿珍说,你结婚了,你要知道,你结婚了,你就不可以为了其他女人不要她。这是道理,这是规矩,那种事,我阿珍是绝对不会做的。

重庆男人说,可你知道我要的是你啊,你不要我,又跑那么远去,又这么长时间,又没电话,重庆男人急吼吼地说了一串话,我才和她结婚的啊。

阿珍说,你结婚了,你就别想了。我是被那个王八蛋这样丢掉的,我不会让你去做王八蛋的。

阿珍说,那个春节,她和重庆男人呆了三天,不管多晚,即便刚刚做过,阿珍也会催重庆男人回去,阿珍说,你要肯回去,以后兴许我们还可以碰个头,你要不回去,以后我就不会见你了。

阿珍说,重庆男人真的很好,我说什么他都听什么。我让他回去,虽然他不愿意,可他还是会回去。我让他不打人,他也真的要问过我了才敢去打。我让他照顾我儿子,他就每个月都会带我儿子出去玩。

说到儿子,阿珍总是高兴的。阿珍说,外甥不出舅家门,儿子和小弟弟一样,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儿子很小,但也知道重庆叔叔带自己出去玩,是不能让爸爸知道的。儿子还知道,虽然姑姑老对他说,是妈妈不要他了,其实却是爸爸的不对。

阿珍说,法院这么判,我是一点办法没有的。是儿子,当然大多是跟爸爸,何况,他家经济条件又要好些。有一次,父亲病了,特别想见外孙,阿珍就去他们家,想接儿子回去住几天。还没把话说完呢,孩子的姑姑就砸了一个碗。阿珍说,我不跟她计较。可王八蛋也不吱声,我就那个气啊。

阿珍说,我一个人回来,在家门口不敢进去,我就在墙角哭,哭着哭着,儿子就来了。儿子跑得满头大汗的,说,妈,你以后到学校来找我不就行了。

阿珍说,我从来没找过那女人的麻烦,王八蛋和她搞在一起,我没去找她,后来,王八蛋提离婚,我还是没去找她。我想,找她干嘛呢?可是,后来他们一起了,她对儿子不好,我就要去找她了。

儿子小,人就那点高,有时出去玩,回家饿了想扒点饭,你知道她把筷筒钉哪了,碗橱顶上啊!你说,她把筷筒钉那么高,什么意思,家里不就儿子一个没法拿嘛。好,这个就算是无心的,可她还打儿子啊。小孩子摔个碗,多正常的事,可她撩起手来就打。打就打吧,现在儿子也算是你的儿子,你打两下也不是不可以,可你不能出手这么重啊。都两天前的事了,儿子跑来找我,我一看脸上有红印,一问,都是两天前的事了。你想,都两天了还这么深的红印,那当时还更不了得。我就那个火滚啊,我火起来了,我就说,关门了,关门了,不算钱,都他妈给我滚!我要去找她啊。那帮正吃火锅的死娃子一听,就说,大姐,我们跟你去。

我对儿子说,你先回外公家去,什么也别说,啊。儿子怕啊,儿子哭着说,没什么呀,没什么呀,新妈妈很少打我的啊,新妈妈没打疼我啊。儿子这么说,我就更难受。可我想,我要不让那女人怕了,儿子以后不更吃亏。于是,我把儿子先哄回去了。

儿子走了,我就和那帮死娃子一起过去了,他们正在吃晚饭呢。我进门就把饭桌掀了,揪住那个女人打。那女人懵了,后来反应过来了,来抓我的脸,我就拽住她头发,一耸,她就滚地上了。那王八蛋可能也懵了,他也没见我这么凶过啊。我跟那帮死娃子说了,他不动手,你们也别动,他要敢帮,连他一块打。

后来,我见女人倒地上了,我就对他说:儿子我带回去住半个月,不准来烦!半个月后我自己会送回来!我们就走了。

那后来呢?我问。

阿珍说,所以说啊,人总是贱的,我这么一闹,那女人现在对儿子倒还可以。

顿了会,阿珍说,你说我那时就和他闹,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婚了呢?又过了会,阿珍又说,可那又有啥意思。

 

 

儿子说我蠢。儿子那时才多大啊,也就四五岁吧,你知道他怎么说。他对我说,妈妈妈妈,爸爸好骚啊,你却好蠢啊。爸爸都有新妈妈了,你为什么不也去找一个呢。妈妈,你去找一个吧,我不会怪你的。儿子那时才多大啊,他就会说这话了。

不过呢,儿子的嘴确实是很老的,从小就是。有一次,他外公发烧住院了,我估摸着那天他外婆快回家了,我就让他回去看一趟。他外婆什么事都不干,就喜欢到处求神拜佛。她又不赚钱,还不是我给她。她一有钱就和些婆娘一块出去烧香,一去几天,人影不见。小弟弟躺医院那阵,她还是出去。我和父亲轮流照料着小弟弟,她倒好,居然还有心思出门。她回来我那个火滚,我骂她,烧你个屎香啊,你要是烧香能把小弟弟烧得站起来,你就去烧啊。可能吗?你说,可能吗?烧你个屎香!我一骂母亲就不出声了,我很少说她的,所以我真火了她也是怕的,可她不见我父亲怕,两人常吵的。唉,那些天她又出去烧香,恰好父亲生病了,我估摸着那天她该回来,我就让儿子下午回趟家看一下。儿子回家,看到外婆果然刚回来,正搞面吃呢。儿子就说了,外婆啊,你好舒服啊,有面吃,外公躺在医院连开水都喝不着啊,外婆你倒有面吃。

你说说儿子那张嘴,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

小小的,他就知道抠女了。邻居那时跟我说,你儿子可了不得,都有相好的了。我还不相信。有一次,我带他上街,他就看到那个小姑娘了,他就猛地把我的手甩了,腾腾腾跑过去,牵着那小姑娘过来了。

回家我训他,他就不吱声。后来,看我高兴的时候,他就说,妈妈,我总归要讨老婆的嘛,她又长得确实蛮好看的嘛。真是笑死人又气死人的,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

和他舅舅倒真是像。我小弟弟也喜欢他,常带他出去玩。小弟弟出事那阵,那王八蛋带着儿子来医院,我不想见那王八蛋,我就对他说,把儿子留下,你到下面走走,呆会再上来。他就下去了,儿子就自己去搬了个凳子,病床高嘛,儿子就搬了个凳子,让我们抱他坐上去,他就去牵他舅舅的手。

儿子说,舅舅舅舅,你快点好嘛。你好了,带我出去玩嘛。

小弟弟那时脖子上还开了口插着管子呢,我估计现在他不能讲话,就是当时插那管子惹的。儿子坐在凳子上,上半身趴在病床上,说,舅舅舅舅,你快点好嘛,你快点好嘛。舅舅舅舅,外甥让你快点好,你听到没有啊?舅舅舅舅,你要听到了,你就捏捏我的手嘛。

小弟弟就真捏了他的手,小弟弟其实脑子一直是清醒的,什么都懂。儿子就跳起来了,儿子说,舅舅听懂了,舅舅听懂了,舅舅捏我手啦!

没有人教他啊,真的没有人教他,儿子真是很聪明的,同病房的人看到了都对我说,你儿子好精灵啊,那时,我都不知道该是哭还是笑。

唉,不扯了,今年春节回去再看他吧。也快,我来广州时他才上学,现在都快三年级啦。

 

 

阿珍在家闲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出去找事做了,在一家手机店站柜台。她表姐一再让她过去,可阿珍想了想,还是不愿意。阿珍说,表姐老管她,不是管着她逼她做事,而是老教训她怎么说话怎么办事,又交往些什么人。其实也没什么,表姐就是那种好拿主意的人,没心的,但阿珍说她就是不喜欢。阿珍说,表姐其实对她真是很好,还老给她钱用,和朋友吃饭,也都总叫上她。

我说,你表姐很有钱吗?

阿珍说,是啊,她赌钱都是两三万两三万的输的。

我说,你表姐什么时候来的啊?

阿珍说,她老公贩毒的,后来给枪毙了,不过钱留下来不少。阿珍说,表姐对她好,是因为当初她为了跟那个老公,和所有亲戚都闹翻了,只有我还和她说说话。后来老公死了,她就带着老公留下的那笔钱,到广州来做生意了。

阿珍现在早出晚归的,站门店,回到家就比较累。原来我的脏衣服都是积几天拿给她洗,现在我就不大好意思,自己随便搓几把了事。阿珍说,什么呢,几件衣服嘛。我说,你也累的嘛。

晚上,阿珍和我躺着,阿珍就说,阿华,有时我都搞不懂,你是对我好呢还是不好。我正举着报纸随便翻着,说,怎么啦?阿珍说,要说你对我好呢,怎么从来不带我出去玩的呢,还常说我烦,有时我想过来你都不肯的。我说,我要打电脑的嘛。阿珍说,我知道你要打电脑,可我又不吵你,在边上看着难道都不行吗?

要说你对我好,怎么时常烦我的呢,连小高都看出来了,他对我说,大姐啊,阿华和我们不一样的啊。我鸟他,管你锤子个事!其实,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你还知道什么。

阿珍就突然说了,我知道,你本来只是想一阵的,可没想到我是那种女人。

我看着阿珍。

阿珍说,你前两天说想搬走,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啊。

我说,这不上班不方便嘛。我搬了,你又不是不可以过我那,我有空也还是会来你这的嘛。

阿珍说,你不要说了,我不傻的。反正早晚走的,可我那些天就在想,都习惯了,晚上想说话时就撩开窗帘说上几句,你要走了,我怎么睡觉啊。

我说,阿珍。

阿珍起身去倒水,你别说了,我知道的。你去抠女我都不管,我也管不着,你要真哪一天很烦我了,你就跟我说,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阿珍又说,其实你人也不坏的,有时真对我好我也知道。唉,可能男人都这样的吧,总喜欢新鲜的。小高对小琴多好,不也是吗?

我问,怎么,小高怎么了?

阿珍说,两个人吵翻天了。也不是新鲜,老情人的嘛。小高以前不有一个,后来小高进收容所跑掉了,前些天又回来了。

那小高还理她?

怎么不理?男人心硬起来很硬,软起来也很软的,就看对什么人了。小高告诉我,说那女孩跟他讲,她没有不管他,她去过两趟收容所的,沙河火村都去过,查名单,就是没看到有小高。那女孩又不知道小高去哪了,等了半个月,姐妹叫她去厦门干活,她想等下去还不知道小高回不回来,说不定就是想逃掉她呢,所以就和姐妹一块走了。

小高相信?

小高说,对的,他进收容所用的是假名,那女孩当然找不到了。

小琴知道了吗?

阿珍摇摇头,小高只跟我讲了,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要告诉小琴了,她那死脑筋,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小高现在老挑着事吵,小琴也不省事,两个人正闹着呢。估计小高就打算这样,找借口来着嘛。

小高也不老实嘛。

有哪个男人老实的。阿珍说。

 

 

表姐正逼着我问呢。阿珍说,我只告诉她是上海人。

怎么我成上海人了,我是苏州的啊。

一样的。反正我说你已经回去了。

表姐骂我啊,骂得可凶。她说我脑袋是打铁的,是发痴了,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还是不记事。我不理她,我说你不也一样,嫁了个老公已经是死鬼了。

唉,都怪小琴,那天表姐来看我,小琴说漏嘴了。我瞪小琴,小琴就不敢说了,表姐逼我,我当然不理她,她再去问小琴,小琴也不敢说了。表姐就骂,哪来的野种!

我皱了皱眉,你表姐怎么这么说话?!

嗳,她的嘴可厉害的!有一次,一块喝茶,她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带了条抠来的女,那女的长得不怎么样,还有一脸粉刺,偏偏那男的还问我们,怎样,我女朋友靓不靓?你猜我表姐怎么说,表姐就说,嗳,反正好也一餐,坏也一餐,随便吃吃啰。气得那女的扭头就走了。表姐还说那男的,你带来就带来呗,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啊,还要问靓不靓,不自己找骂嘛。那男的不敢得罪表姐,何况那女人本就是抠来的嘛,又不是老婆,就也说,随便吃吃,随便吃吃。呵呵,你说我表姐厉不厉害……

我没心思听阿珍说表姐,起身去方便。放水冲掉,我卷着报纸回房间,阿珍正摸着肚子,小野种。

我说,什么,是你有了。

阿珍说,是啊,昨天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怎么,你以为表姐刚才骂野种是说你呢。

我有点发愣,这个变故倒确实令人吃惊。

 

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有了,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去刮了,根本没放在心上。过几天差不多好了,也不怪他,我也有点想,我们就又做了。做的时候还不觉得,去洗手间时我才发现纸巾上有血。

到了第二天,重庆男人去上班了,阿珍躺在床上,醒了。

觉得疼得厉害,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我去医院,医生骂我,也不知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这么忍不住。检查完后,医生就说了一句,悬了。

我本来就有旧伤,和那王八蛋时留下的。第一次,我和他第一次就怀上了,他那时还在读电大,当然不可能,偏巧刮了后没吸干净,留了尾巴,后来就长了起来。我在卖水果,突然就一阵绞疼,晕了过去。好险哪,出了很多很多的血,再晚一点可能就救不回来了。所以我是有旧伤的,不能再大折腾。不过后来时间长了,尤其顺顺当当生了儿子,我就不当回事了,谁知这次却搞海了。

有旧伤,又是刚刮过,再做,医生就说,悬了。子宫歪了,医生说,歪了,你的希望就很小了。医生说,你的子宫歪了,你再有孩子的希望就很小了。

我不太相信,我也不肯相信啊。儿子是判给他的,我再不能怀了,我岂不是什么都没了。我就哭,大哭,哭得重庆男人也难受起来。他一个劲地说,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其实怎么关他的事呢,他也不想的嘛,他哪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啊。

我吃了段时间药,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我的心情也好了点。我盘算着,我就不让他做预防了,我就是要有,我就是要试着还能不能有。他也说了,一有了就再不拿了,马上把事办了,把孩子生下来。

这么着,我们又呆了半年,可我一直没有怀上。他说,不碍事不碍事,结了算了,结了算了。他可没结过婚,他可还没有孩子。他说不碍事,难道他就真的不碍事了吗?他说不碍事,难道他家里人也觉得不碍事吗?就算他们都说不碍事,我就能也认为不碍事了吗?所以,还是不行的啊。我就对他说,你太高了啊,我哭着说,你太高了啊。那会,小弟弟就出事了,我想想留在乐山实在没意思,所以,小弟弟出院不久,我就来广州找表姐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结婚的了,我都不能生孩子了,我还结什么婚啊,别说结婚,其实男人我都不怎么想了。表姐和我一块,老拉我去见些什么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喜欢又怎么样呢。后来,我就和你一块了,表姐知道那个气啊。她气她的,这是我的事,关她什么呢。可表姐告诉父亲了,父亲给我打电话,说,阿珍,你要争气啊,家里就靠你的了。说着说着,父亲在电话里就哭了,父亲说,不能要的啊,他都回上海了,你还要了干什么呢。阿珍,你要争气啊……

你那时也跟我说,不能要的,绝对不能要的。其实你都说了的,年后就要搬了,我想,你既然要走,我也不会来烦你,可我想,可以有个孩子的呀。有个孩子,是因为我喜欢你,也还是为我自己啊。那个儿子已经判给王八蛋了,我总还要有个自己的吧。

这些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说说就说说吧。

你那时说,阿珍,你知道不可能的。其实你不用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你比我小好几岁,你又是有高文化的,而且你本来就是没劲来着嘛,打算就一阵的。一阵就一阵吧,我也知道,反正和你一块开心倒是真的。你又说,阿珍,你这是让我一辈子不安啊。你能说这话,说明你心还不算坏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你了。父亲说我,表姐逼我,你又说那话,我就难受啊。可我后来想,和你能有,说明我那病也好了,病好了,也就是说我以后还是可能有孩子的。这次你们都知道了,你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我不能让你担着心思走啊。可下次,偷偷的,谁也不知道,我再有了,我就谁也不告诉啦……

我就是这么想着,我才让表姐陪我去刮了。那个疼啊,那个疼,刮着刮着,医生就说了,你不会再有了。我虽然疼,但这句话我听得太清楚了,我就问,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现在不就有着吗?医生说,中彩啊,你以为能连着中两次!老伤,这次老伤又起了,子宫歪着,你再刮,越来越薄,又是歪的,真要再有才怪了呢!

我说,不刮了,不刮了!医生说,不行了啊。我就哭了,我拧着单子,我使劲地拧着,我就哭了。医生看我这样,就说,你也别难过了,吃点药,慢慢养着,也说不准呢。一会,医生又说,这次不刮,也不一定能顺利,你有老伤,不刮可能也不一定行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出来后,我就和表姐吵,我骂表姐,骂她告诉了我父亲,骂她逼着我来刮宫,我骂她是臭八婆,我骂她是死婆娘,表姐先还忍着,后来就也气了,表姐就说,你准备当一辈子孤老婆吧!我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礼拜过去,阿珍身体基本没事了,我陪她复诊过两次,子宫的情况还算好,阿珍和我的心情也都好些。也不是没有希望,医生都说了,是不是,我说。是啊,阿珍说。

想着上次阿珍说,我还没带她出去玩过呢,我就对阿珍说,走,白云山去吧。阿珍很高兴,换了漂亮衣服。临出门那会,我突然想起阿珍下面刚动过手术,爬山可能不太好,就对阿珍说了。阿珍不肯,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折中的结果,是去了一个邻近的公园。

拍了几张照,是景点照相摊的,阿珍不住地问,什么时候能寄来啊,几天啊。我本来填的是公司的地址,想想不好,又改成住址,但这种出租房,房东也不定会为你收着,阿珍就说了,两天,行不行,两天后她自己来拿。

都走出老远了,阿珍还在嘟囔,拍拍嘛,拍拍嘛,多好玩啊。阿珍说的是照相摊的另一项业务,那种电脑合成的照片。背景和衣服都是底片上有的,就拍你的头像,然后合成。有帝王将相,当然大多是时尚的就像画报上的那种衣服和身材,把你的脸配上去,就成了明星照了。阿珍要拍的是两个人一块的那种,她和小群就拍过一次。小群男相,西装革履的,搂着穿婚纱的阿珍,阿珍骗我那是她和那王八蛋的结婚照,我愣是没认出那照片里的男人竟是小群,把阿珍笑得肚子都疼了。阿珍要拍的就是那种照,我不依,阿珍就有些不满,走出老远还嘟嘟囔囔。

那天阿珍的话特别多,没个停歇,看到一个女的穿得少些,她就问我,她是不是做的啊。看到有人穿着件吊带的背心,她就噫一声,小群也有一件的呀,一模一样! 因为在公园的旅游纪念品商店看到了不少玉石的挂件,阿珍就又说起了儿子。

阿珍说,儿子可逗哩。春节回家时,一点大的人,跟个老太婆似的。我上趟卫生间,儿子就说,上厕所么还要开灯了,省省!我买了几桶卷纸,儿子又说,用一点么买一点,一下子买那么多卷干嘛。你说,他都会过日子了呢。

他外婆烧香带回来两个挂件,观音,儿子就说,妈妈一个,我一个。哪次他看我没带着,他就不同意,非要我挂起来。他跟我说,他把观音放在枕头底下,上学时就带起来,回家前就拿下来,进门就塞枕头底下。我问,你为什么不一直带着啊。儿子就说,观音只保佑我和妈妈,我到家里就把观音摘下来。儿子说,我不让观音保佑家里那个新妈妈。

说到这,阿珍突然停下了。她站在路的中央,像被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我问,怎么了,阿珍,怎么了?阿珍不理我,跑到一旁的草坪蹲下,半天才站起来。

昨天我给家里汇钱,顺便跟家挂了个电话。父亲说,王八蛋一家可能要搬到重庆去了。阿珍看着我,愣愣地说。

 

 

有时儿子去看小弟弟,小弟弟就很高兴,吃的东西也多点,儿子陪着他,两个人可有劲了。父亲说,小弟弟现在基本能说上点话了,一个字一个字的,不多,比如他让母亲去租带子,他会说,周——————驰。母亲现在也能认不少明星了,都是给小弟弟租带子练出来的。

母亲还是老和父亲吵,一世的,改不了的。母亲就只见我怕。上次,父亲打电话来说要离婚,我问怎么回事,他说母亲又和他吵得摔家伙。我就让父亲喊母亲听电话,母亲不敢,我说,快点,再不听就永远别给我打电话!父亲叫了,母亲只好过来听电话。我还没说话呢,母亲就说,父亲打她。我说,我不管,你们要离就离。大弟弟你们不用管的,反正你们要离婚呢,我就再不回来了!我就是死在广州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两个呢,我一个也不会认,小弟弟随便你们,总之你们哪一个带走,也不要想扔给我。你们要不给自己留点脸面呢,你们就离吧,反正我是死也不回来了!母亲就怕了,阿珍啊,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啊,阿珍啊。我说,就这样吧。

后来,父亲又给我打电话,说母亲这两天好多了,一直没吵。阿珍又笑了起来,母亲就只见我怕了……

那天阿珍的话真是特别得多,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我就一直听着。

 

 

不能做,我们两个就躺在一块,聊天说话。天气转凉,而且是一夜间的,下了场雨,马上从衬衫换成了毛衣。阿珍把我的席子换成了褥子,前些天她就晒过了,我们缩在被窝里,觉得很暖和。

喏,摸到没,就是那第一次怀孕出事留下的。

我那时问你,你还说是剖腹产留的疤呢。

那时不想说嘛,想起来都气啊,为他吃了那么多苦,他说走就走。阿珍把头抵在我的脖子处,呼出的气搞得我很痒。

哎哎哎,不要搞,不要搞。我把阿珍的手拨开,阿珍一会又放了上去,然后就笑。

笑什么?

阿珍说,其实你也不是很差啦,气你来着嘛。

我不理她,还是把阿珍的手拨开了。

阿珍低声地说,可以了,我都可以了。

我说,哦,想到了才安慰我啊,不行!

阿珍掐我,我还是摇头,阿珍就有点不高兴,我说,真的不行啊,不说好了的吗,等你再好点,给你吃餐饱的。

可我现在就想。

我说,不行啊。

阿珍把身体背过去,我只好去揽她,轻轻拍她的肩。好一会,阿珍才又说话,弟弟啊,你有过多少女孩?

我说,让我想想啊。我把手抽出来,举在空中,一个,两个……我把左手数完了,又去数右手,阿珍咯咯地笑着,我说,阿珍,把你的手借来用用,算不过来了呢。阿珍笑得缩起来,一边掐我。

笑过了这一阵,阿珍又问我,你破过处没有?

我又要把手举起来,给阿珍打了下来,真问你啊。

我说,有。

那一定很疼吧?

她,还是我?

阿珍说,你肯定也是。又没割过,又长得那么厚,肯定也疼的。

过了会,阿珍又问,那你第一次是怎样的呢?

我说,你怎么老问这些事啊,下不下流啊。

阿珍说,你下流事干都干了,说说不行啊。

我说,真想听?

阿珍说,真想听。

我说,说了可不准生气啊?

阿珍点头,不生气。

我撑起来一点,点了颗烟,说,刘嘉玲知道吗?

阿珍说,知道。

知道就好。我说,那时我才上高一,刘嘉玲就到苏州来了。刘嘉玲是苏州人,你知道吗?刘嘉玲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还不是祖籍呢。她念完初中才去的香港,而我姐姐呢,就是刘嘉玲初中时的同学。你别笑啊,龟儿子才骗你呢,我姐可真是刘嘉玲同学。

那年呢,刘嘉玲就到苏州来,那时她已经很出名了,我看录像迷她都疯了。

她到苏州来呢,是为一家夜总会剪彩的,有说呢就是她投的资,有说呢那香港老板和刘嘉玲是朋友,刘嘉玲又是苏州人,所以才请她来的。反正这不管她了,总之刘嘉玲回苏州来了。回来一趟不容易啊,这还是她去香港后头一趟回苏州,所以刘嘉玲也很动感情,就把以前在苏州的朋友啊同学啊都请去了。我姐本来不带我去啊,我姐说要查的,可我不管,我死磨硬缠的,姐姐才同意带我去,赶出来我可不管,我姐说。巧了,那时人正好乱,姐姐就真把我带进去了。

刘嘉玲就站在台上,那个漂亮啊,真是光彩照人,比录像里还要漂亮哩!我就在台下痴痴地望,真是入迷了。我那时已经懂了嘛,我就想,哎呀,要是和刘嘉玲能有那么点关系,那真是怎样都值了啊!

后来,刘嘉玲就走下台来,和老朋友打招呼,也走过我姐那的,我姐结结巴巴还没说话呢,刘嘉玲就一路走过去了,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会,离我那么近啊!我给阿珍比划了一下,那么近!我腾地一下就火烧火燎的了。我想,不行啊,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看一下啊。

我就有了心计了嘛。瞅准了空档,我就蹿贵宾室去了,躲在沙发后面,一声不吭。过了会,果然,刘嘉玲就进来了。一开始还是三五个人,可后来刘嘉玲说累了,其他人便都出去了。刘嘉玲就躺在沙发上,可能也喝了点酒,哼哼唧唧的。那时我们才多近啊,一层沙发靠啊!我就看着刘嘉玲把鞋脱了,把腿翘着,一晃,一晃,于是,我就再也憋不住了,唰地站了起来……

阿珍已经笑得不能再笑了,捂着肚子滚来滚去,差点都把我拱下了床。

我说,真是值啊,真是太值了!刘嘉玲她——

阿珍拿手封我的嘴,别,别说了,哎哟,你别说了,我,我都笑不动了……

老大一会,阿珍才慢慢地缓过劲来,你个锤子啊!

 

笑过了,闹过了,我们都安歇下来。阿珍仍是会不时咯咯笑上两声,和你在一起啊,就这点开心。

我说,就这点?

还有啥?

我说,那个就不开心?

阿珍说,好啊。阿珍就来抱我,我知道自己惹祸了,后悔也来不及,阿珍已经把身体翻在了我的上面,轻轻地往下吻。我抚着阿珍的背,说,阿珍,不行啊,你还没好透呢。

阿珍说,已经好了。

我说,不行啊。

阿珍说,我就要!

我把身体挪开了,阿珍就突然地生气了,她坐了起来,把散着的头发收起来,胡乱地用卡子别好,下了床去穿牛仔裤。她狠命地把腿插到裤管里,往下蹬着,裤腰上的寻呼机因此掉到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阿珍没有理会。

我拽住她,她掐我的手,我还是拽着,阿珍挣不过我,一屁股在床沿坐下。

我点了颗烟,给阿珍也点了一颗。阿珍接了,我们都不说话。窗外有风,因为是夹弄,动静就特别大。我把烟头摁灭了,吻吻阿珍的额头,把阿珍拖回到被窝。

又是很久,才渐渐说起旁的话来。

阿珍的臂膀凉凉的。

还记得小琴跟你讲的故事?

我说,怎么,你真的被拐过吗?

阿珍点了点头,不过,她很快地振奋,没有多久,就逃回家啦。

 

 

夜很深,我安静地听着阿珍说话,楼下的扫地声便又起来了,夹杂在风声里。阿珍低低地说,我想啊。我搂着阿珍,抚摩她的手臂,轻轻地卸她的衣服。天气有些凉,我把我们都罩在被子里面,肌肤的贴近更显得暖和。

我去褥下拿套子,阿珍抓住了我的手,不要。

阿珍说,就不要!

我问,怎么了?

阿珍说,不可能的了。

我说,不行的啊,万一呢,阿珍,万一呢?

阿珍,你不能再怀孕的了。你要真再有了,再刮对你身体不好,留着,也是不可能啊……

阿珍不给我说话,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手探下去,慢慢地帮我放了进去。

我没有办法,只好让自己的动作尽量地缓慢而轻柔,阿珍就掐我。阿珍掐着我,说,快点啊,快点……

阿珍不停地掐我,都掐得我觉得了疼痛,我便在尽量的克制中,感到了临界的状态。这时,我就突然地抽了出来,撒在了,阿珍的腹上。阿珍愣了一下,她刚才还猛烈扭摆的身躯突然僵住了,隔了一会,她就看着自己的小腹,哭出声来……

2000/12/14 广州  桂田村

 

 

艳 歌

巴桥

 

99年三月八日那晚,我是在莫县度过的,因为那天有场庆祝妇女节的直播晚会,整个白天我都忙得脚不沾地。我是电视台的,愈到节日便愈忙,所以我对任何节日都没什么好感。幸好晚会进行地还算顺利,没出岔子,十点不到,大剧院的观众刚开始散场,我看着最后一行字幕上滚定格,喘了口气。

技术部门收线装车,导演则和演出团队致谢道别,搭档小金收拾着我们那摊东西,我便躲到剧院边门处,抽了颗烟。第一口吸得急了,有点头晕,有好久我没去吸第二口,开始回味晚会开始前接到的一个电话。电话是梁小卉打来的,她说这个周末她有事,不过来了。当时离直播只有十来分钟了,我说,那好吧。我不知道是自己语气太过直截了,还是小卉本来就没打算具体解释,我们都沉默了一会,然后互道了再见。

我把硌在腰间的对讲机取下,人也随之坐下,边门台阶凸起的两道金属线戳得我屁股疼,所以我又站了起来,在我还没找到一种舒适的姿态缓解自己的疲劳前,导演便来了。他显然对我在此地的突然出现预料不足,眼睛瞪大了一会,说:辛苦了,兄弟!呆会翠苑见。我点点头。导演站在台阶上,探头向过道的两头张望,他显然是在找什么人,没有发现,于是他又退了回去。要不你先过去吧,已经安排好了。

差不多四年了,自从我进电视台,每次都是这规矩,大型直播结束,工作人员照例会聚一下,喝点酒。因为时间偏晚,菜便上得很快,桌子马上堆得满满的。我喝了点白酒,不多,可能是疲劳的缘故,居然有些上头。我向周围打了个招呼,准备回家。上午跟着转播车出来,摩托撂单位了,我招了辆出租,说:梅花新村。

车子在午夜寂静的街道上行驶,速度很快,我看着白色的街灯一盏盏掠过,突然间有点迷糊。那些青色的光总让人觉得凉意,我缩了缩脖子,把衣领拉得更上些,说:去莫县吧。

途中我下来过一次,在黑暗的国道旁撒了泡尿。正对的是块长条形的水塘,我站着的斜坡底部,我不知道它是作什么用的,远处则有村庄的零星灯光,近处水面的白色泛开,水塘边的一条土路在杂草里依稀显露出来。司机对我很友善,递了颗烟,刚才吹到的冷风则使我更紧地团缩在自己的衣服里。

到达莫县时已过了十二点,严格地说,已是三月九日了。我让车子停在了莫县中学的门口。大门紧闭,传达室里一片漆黑,教学楼是幢五层高的建筑,走廊外壁的瓷砖和等距的虚空使我辨认出梁小卉办公室所在的三楼。当然,小卉现在不会在那。我绕着学校的围墙往北走,看着那几幢黑乎乎的宿舍楼,发了会呆。

半小时后,我坐在旅馆冰冷的床铺上,头枕着硬梆梆的床靠,有好一会,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借助着自己嘴里哈出的热气,它们明显带着酒精的气味,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喝多。风从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将粘贴的阔边胶带纸偶尔掀动,四周能听到嘘溜嘘溜的细微声响,它们使得这间房间更加寂静。我闭上眼,开始有时间回味小卉的那个电话,和我深更半夜地打车来莫县的原因,后来我就睡着了。

清晨,我被过往的人声和车铃声吵醒,旅馆临街,县城的居民有早起的习惯,我看着从窗外透进灰灰的天光,抬腕看表,其实也不早,快五点了。我将覆在腿上的被子掀掉,下了床,草率的睡姿使我的腰和脖子都酸疼地要命,而没有脱衣的睡眠令我在步出旅馆后,一时竟很难适应莫县寒冷的街道。

我在街边的一个早点摊喝了碗豆浆,身子暖和过来,再次来到了莫县中学的门口。校园里已经有不少人影在走动,莫县中学有不少住校生。他们有的拿着饭盆,有的捧着书本,我吃不准梁小卉她们有没有起来了,愣愣地站在校门口。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进去。我同样吃不准小卉看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解释大清早出现在莫县的原因吗?事实上,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跟她说呢?我踌躇着,在大门口抽烟,来来往往的学生从我身边经过,他们看上去无一例外地精神饱满,我突然盼望着出现一个意外,比如,在我转身的瞬间,会看到梁小卉满脸惊讶或笑吟吟地看着我,或者,从校园里走出李雯或张苏苏,梁小卉的同学,她们会不怀好意地同我打招呼,然后把我到来的消息传达给小卉。这样的话,至少我不必负担抉择的考虑。我希望着外力的突然出现,所以我不停地抽烟和张望,就这样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打算离开了。临走前,我频频地回头,操场上有一群跑步的女孩,我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点像小卉,于是我又折回去,随着距离的拉近与远离,她们与小卉的相似程度成反比变化,我便这样渐渐地从莫县走了出去。

莫县紧贴着国道,我轻易便坐上了开往市里的中巴。乘客很少,卖票的中年妇女懒散地看着前方的路边,一个老头低头坐着,像是在打瞌睡,可不时又松开攥在手里的一个黑色水产袋,看一眼,重又把头沉下。还有一对青年夫妇,女的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孩,男的则在抽烟。空气里流淌着一股微腥的气味,似乎是卖票女人身旁那敞着的半扇车窗吹进来的清晨野风,可又不全是,我说不清那股古怪的气味,而那老头喉咙里像滚动着浓痰的呼呼声突然使我觉得十分烦躁。我的感觉变得很坏,从昨晚到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很坏,刚才已被我忽略了的腰和脖子的酸疼再次袭来,肚子鼓胀,反刍的豆浆味同空气中的微腥似乎有点相似,我想抽烟,却发现烟壳空了,那一刻,我的感觉真的很坏。

回到市里的当天下午,我便跟车去了南京。本来该是音响老姜去,他家里出了点事,走不开。他的助手从学校出来没一年,所以我便被主任安排了这趟差。因为是临时出差,我没有回家,连茶杯都没带一个。本来估计隔天下午便能回来,临时岔出来点事,多耽搁了两天。我给小卉挂过几个电话,但我总搞不清她的课时,接电话的告诉我:哎呀,梁老师正在上课呢。

 

周五傍晚我回到平城,同事商量着晚上到哪消遣,约我一块,我摇了摇头,不知怎的,一种倦怠似乎由来已久,始终恢复不过来,既然今天没什么安排,我打算安静地待在家里,或者可以睡上个踏实觉。

打开门,连日的安静使室内充斥着阴沉的调子,虽然还有点夕阳的余辉从没有拉紧密的窗帘缝隙透进来,但并不能令房间有点生气,窄窄的一条白线,反衬出莫名的寂寞来。我打开音响,在灶具上坐好一壶水,响动使我的心情略微好些,我蹲在地上,开始找我的拖鞋,这时,就有人敲门了。

站在门口的是梁小卉,我有点吃惊,没容我侧身,小卉已经从我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去南京了?

是。

你同事说你今天能回,我就来了。

你不有事吗?

现在没啦。小卉走到窗前,将帘子拉开,将窗子敞开。我把小卉脱下的大衣在门背后的衣钩上挂好,她正翻着我码在桌上的唱片。你难道就不能买几张新的?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等着水开。已经有咝咝的声音了,一会,有几缕白气从壶嘴里冒出,越来越浓,我关掉煤气,给自己沏了杯茶,给小卉倒了些白水。

快结束啦!梁小卉说。她已经躺到了床上,身体被搁着腰部的被子弯成了弓形。还有两个礼拜,我就可以回师大啦。

这么快?

两个月啊!两个月教学实习,回来再上两个月课,下半年就没什么事了。

留在这么?

你说呢?梁小卉直起腰,瞪大了眼睛望我,你替我联系学校?

我没吭声。两首曲子的间歇,楼下的市声从打开的窗子传进来。我去开阳台门,那扇铁门的连轴似乎缺少润滑,别扭地使我不得不加大了手劲。

远近几幢楼房的斜上方,暮冬的太阳毫无火气地垂在那。城市的污染严重,大气折射的结果使那红色变得极为纯正,大得却近乎不真实。天空灰灰的,看不到云,楼下,油炸食品的香气却源源不断地飘上来。他们总是在新村的路口摆摊,也没人试图赶跑他们。或许有过,不过他们眼下还在。下班和放学的时刻,不时能听到孩童尖利的喊叫,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尖利的应答。视线所及的远处,运河大桥的拱形桥面上密密麻麻地布着许多移动的小点,它们肯定是在变化着的,不停地更新,不过从我所处的距离来说,这种变化毫无意义。

梁小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旁: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阳台上晾了三四天的衣服叉下来,小卉接过去,在回到屋内的路上就将它们叠好。重洗一遍吧?

再说吧。我在床沿坐下,双手按着床单,看着小卉。

干什么?小卉笑了。

我也笑了:坐过来吧。

小卉顺从地坐到我的身边,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头发的气味,洗发水的芬芳很明显,她出门前肯定洗过。我吸了口气,反而感觉不那么明显了,于是我站起来,将窗帘拉上,回来,去吻小卉的额头,拥着她的身体,渐渐倾下。

 

天已经完全黑了,冬天,说黑也就黑了,室内唯一的光亮来自楼下路灯的泛开,经过一层薄薄的窗帘,究竟比较衰微。有风,时不时掀动窗帘,往房间内鼓起,一会,又被向外拽成一个凹面。我们盖着被子,但并不严实,小卉的肩膀露在外面,在隐约的光亮里一动不动。我侧转身,看她,她并不看我,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我动一下,把脚伸进被子,也去看着上方某个不确定的点,或许我的动作影响了小卉,她好象往被窝里潜进了些,我感到来自身旁侧面的注视,我们都没有说话,好久,小卉才问: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我把身子斜下去,伸手去够甩在地上的衣服,它们纠缠在一起,我摸到了烟和火机,点一颗,青色的烟雾缓缓散开,你呢?

我也没想什么。小卉往我身上靠了靠,她的一条腿抬了下,想搁到我的身上,但这姿势可能也不太舒服,所以她又放了下来,把脑袋轻轻贴着我的胸口。我把手臂展开,让她可以枕着,然后,我们又不说话了。

小卉可能睡着了,闭着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台式音响的显示屏上,时间一跳一跳的,闪着蓝荧荧的光,七点多了,被窝里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降低,现在已经觉得冷了,黑暗中,我听着自己的鼻息,它们与小卉的呼吸此起彼伏,细小而清晰。

肚子有点饿,上一顿还是从南京出发前吃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触手冰凉。小卉醒了,她并没有睡实。她醒来后往我身上又靠了靠,吁出一口长气:在想什么呢?

我想了会,说:没想什么。

 

我们下楼吃东西。小卉要了饺子,她是北方人,我则要了炒面。小卉的饺子上得很快,刚坐下便端上来了,我等了会,炒面还没出来,于是我就要了瓶啤酒。冬天,啤酒喝着没滋没味的,胃倒反而凉得难受,我没有把它喝完,炒面味道也不好,火急了点,面条中心硬硬的涩涩的,显见得还是生面粉。我没有和老板计较,肚子略微有了些填充,出了店门。

此刻的新村路上已没有什么人,几乎所有的窗子都亮着灯,为数不多的几爿小店挨在一起,被日光灯照得通明。我和小卉往家里走,一时懒惰,我没有穿外套,风从线衣的孔里钻进来,消耗了我本就不多的热量。摸进楼道,有了荫蔽,我的身体放松下来。楼道里黑咕隆咚的,我在转角的地方还差点绊了一跤,到三楼门口的时候,我喘口气,小卉看看我,我又看看小卉。我们都没有带钥匙。

我们回到楼下,转到正面向上望去,阳台上空无一物,窗帘依旧在一飘一飘。

小卉说:打110吧。

我想去掏烟,却再次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我愣了会,说:跟我来吧。

邻居是户和睦的三口之家,小卉解释了好几遍他们才放我们进门。小孩因为兴奋,居然叫唤了起来。我们五个人簇拥在阳台上,阳台便显得拥挤不堪了。我打量了一下,开始蹲下身去系鞋带,小卉说:不要。小卉说:不要。小卉朝楼下探头张望,说:不要了!

空调脚撑有一小段空着,我让自己的脚踏在上面。难度显然比我预想的要大些。我不想退回去,属于我的阳台却还有段距离。对面的某扇窗户忽明忽暗,他们正在安逸地看着电视,我抓着的落水管是方形的铁皮,我想它应该是锈迹斑斑。

于是,我腾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我准备跳跃。小卉的一声,那声音在暗夜里突然绽放,尖锐无比。

 

我并没有跳过去。

——我根本就没有跳。

小卉拽住了我,她死活不让我跳。我觉得有些好笑,只不过是三楼,用不着这么紧张,何况那段距离我还是有点把握的。我不知道小卉的紧张为什么这么激烈,我真是觉得有些好笑。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那天具体的情形了,反正是好一阵折腾。那对夫妻突然显得很热心,不断出着一个又一个的主意。我想发火,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冲着他们,我想骂小卉,可我刚大声吼了一声小卉的名字,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后来我想起来,办公室还有串钥匙,于是我和小卉打车去了电视台。我在办公室门口再一次遇到了障碍,所以我不得不打电话给我的同事。很长一段时间,同事来了。虽然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恼火。

差不多十一二点,我和小卉终于又回到了我们的屋子。小卉的心情变得很不好,我倒因了这折腾,有了点振奋。

小卉骂骂咧咧地去关窗,我突然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小卉回转身,诧异地看着我。无疑,我的动作有点古怪,并且轻浮。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烟,点上了,说:礼拜一我去找过你。

莫县?

是。

我怎么没见到你?

傻瓜。你当然没见到我。不然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吐了口烟,说:我晚上十二点到的,在旅馆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为什么不来找我?小卉把眉头皱了起来,嘴角却有了丝笑。

我也不知道。

那你又为啥来呢?小卉的笑更明显了,这显然是件很好笑又奇怪的事。

为啥来?我说,为啥来?

是啊?你为啥深更半夜地跑到莫县来呢?

我没有急着回答,沉着头,过了会,我把头抬起了,小卉依旧站在窗前。那是幅浅色的窗帘,在这冬日,在这日光灯苍白光亮的夜晚,寒意很重。小卉的身体挺单薄的,虽然穿着臃肿的大衣,却愈显出她的瘦小来。此刻,她的投影在那幅窗帘上,脑袋,肩膀,还有扎成了马尾的辫。微微地动了下,那巨大的投影轻易捕捉到了小卉的动作,我去看小卉,小卉也正在看着我。我发现小卉长得很好看。我突然发现小卉长得很好看。这好看是属于我的,我因此而觉到了无以名状的充实和温暖。我对小卉说:我来莫县,来莫县,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是的,我想是的。这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很轻松,也很快乐。

我想,我很久都没这么轻松过了,我也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1999/11/15    苏州  

                   2000/3/20      广州石牌村改

 

 

阿瑶

巴桥

 

阿瑶到广州的第三天,终于租下了房子。头两天借宿在老乡那里,工厂宿舍,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子,塞进了十来个人。阿瑶和小琴挤在一张床上,小琴头朝南,阿瑶睡另一头,半夜里小琴的脚趾时常蹬到阿瑶的鼻子上,阿瑶想躲,却只能用手挡着,再往外挪就该掉地上了。又是夏天,宿舍一股酸臭味,却不敢开窗。对面就是男工宿舍,光明正大地打情骂俏是一回事,晚上穿着短衣裤,想着在那么多眼皮底下睡觉,终归是不自在的。小琴虽然是阿瑶的老乡,关系却不是很热络的那种。阿瑶知趣,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地四处找房子。

条件好的,阿瑶租不起,有那种一扇门里两间屋的,卫生间合用,阿瑶又不愿意。好在广州的城中村出租屋实在太多了,阿瑶最后找了一个单间,带厨厕,三百五。关键是在顶楼,四周遮挡比较少,往上一层天台上好晾衣服,还能看看远景,阿瑶觉得还算满意。交了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拎着皮箱,阿瑶就住下了。

夏天,买了张席子,阿瑶把皮箱里的东西摆放出来,就是个住所了。下了几趟楼,拖鞋、脸盆、电风扇,必要的东西买了点,最后一趟下楼是买晾衣架,把那几身裙子抖开了,挂在防盗窗的铁丝网眼上,还能当窗帘用。收拾停当,阿瑶就觉得有点饿了,趿着拖鞋,下楼找东西吃。

广州的河粉阿瑶吃不惯,面不像面的,还是米饭实在。阿瑶坐定了,学着小琴头天教她的样子,用茶水烫了一下碗盅,点了一个菜,要了一碗饭。下午三点左右,店堂里就阿瑶一个客人,小工可能走掉了,老板就是大师傅,炒完菜往门口的凳上一坐,抽烟。阿瑶肚子饿了,饭扒拉得很快,菜里有辣子,也是香得很,正想叫老板再添一碗饭,那老板突然把烟甩了,整个人从小凳上蹦起来,跳得老高,拽住卷帘门的把手,刺啦啦地往下拉。阿瑶先是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等卷帘门快拉到底了,屋里的光线就像退潮一样,随着卷帘门的响声,呼啦啦地消失得快没有时,阿瑶才叫了起来:“呀!呀!”

阿瑶从椅子上霍地弹起,膝盖碰到了桌子,有清脆的瓷器砸到地上的声音,不过四周很暗,也不知道究竟砸了什么东西。阿瑶叫:“呀!你想干什么!”

老板说:“嘘!检查!检查!嘘!”

黑暗中看不清老板的脸,但老板的声音也是很急的。老板说,莫做声啊,又有人来查了!阿瑶问,查什么?老板说,那帮狗东西啊,又来查九运了!阿瑶说,你做炒菜生意,怕什么查啊。老板说,执照一直办不下来哩!前两天还查过一次,收了冰箱呢!阿瑶明白过来,害怕就退去了,此时眼睛适应了黑暗,有个排气扇的窗口,却又并没装着什么东西,射进来一块方方的光线。阿瑶问,你看到他们了?老板摇摇头,前头几家都在拉门呢!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等老板重新拽起卷帘门时,阿瑶和他已经说了好长段话了。砸碎的是只茶盅,白色的碎瓷溅了一地,老板拿着拖把,把它们赶出门了,没有言语。阿瑶想,老板倒还可以。不过,阿瑶还想,就是老板让自己赔,自己也是不会赔的。

当晚,阿瑶躺在还带着青籽气的草席上,月光,还有对面房子的灯光,透过窗户上裙子的空隙钻进来,斑斑点点的。阿瑶四叉八仰地躺着,觉得几天前在火车上被压缩起来的骨头和关节,正在慢慢地打开,打开。阿瑶觉得好舒服啊,虽然很热,汗珠爬满了全身,阿瑶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阿瑶跑去卫生间冲了个凉。不知道几点钟了,不过楼下似乎还挺热闹,有炒田螺的响声,唰啦唰啦的。阿瑶转动着手中的淋浴笼头,一会儿探到背后,一会儿搁在自己的乳上,因为身上淋了水珠,就感觉出有一点点晚风了。阿瑶想着,该找工作了。

这两天找房子,附近的情况阿瑶已经大致有数。发廊还是很多,也有布置得像士多店一样的洗头店,得找个干净点的、宽敞点的、老板娘看起来又顺眼点的,阿瑶想。

 

洗头店有四个姑娘,小群,田娟,阿珍,还有阿瑶,李姐也大不了几岁,老公在客村开了间电器修理铺。阿瑶观察了李姐好一会,才走进店去:“还要人不?”李姐当然也打量了一下阿瑶,问:“以前在哪做的?”阿瑶说:“重庆。”李姐就说了规矩,阿瑶点头,差不多哩。

当天下午阿瑶就接了一个客人,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发福了,肚子圆鼓鼓地凸出来。阿瑶还不认识路,是李姐带去的。出了店,在小巷子里转了两个弯,男人跟在身后,隔了七八米的距离,走几步路回头看一眼,是个小心的人。

也是一个单间,放着一张床,有卷筒纸套在床腿顶上。做完出来,把楼道门也带上了,阿瑶才发现不认识路了。房子和房子都差不多,岔路和岔路也都差不多,阿瑶愣在路口,手里茫茫然地甩着钥匙,颈子里却突然一凉。抬头一看,刚搁出来的衣服正往下滴着水,阿瑶在心里骂了一句,蹭了蹭脖子,随便找个方向往前走了。这么绕了好大一圈,总算又回到了店里,进门说:“头都转晕喽!”小群她们就哈哈地笑起来:“看那男人的膘,也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啊,还以为你搞不掂呢。”阿瑶便也笑了起来,这一来,气氛好了,就已经是姐妹了。

小群比阿瑶还小上两岁,江西来的。一年前和表姐出来打工,做死做活的,交房租还紧巴巴,表姐就先入了行,小群在旁看习惯了,两个月后也跟上了表姐。表姐原先也在李姐这做,后来和李姐为点小事吵翻了,就换了个档口。阿瑶初来乍到的,小群成了过来人,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洗头店的事。阿瑶点着头,知道得多了,心也就一点点地放踏实下来。

现在,整个上午阿瑶都用来睡觉,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就到店里,有时李姐会做点晚饭,有时就在外面买快餐,一般到晚上一点,也就关店了。如果没有包夜的客人,阿瑶会在外面吃点夜宵,才回到自己的租屋,冲个凉,关灯睡觉。生活似乎变得规律起来,阿瑶很满意现在的节奏,睡眠充足,以前的那些事又渐渐地淡了,阿瑶居然慢慢地胖起来。这个变化阿瑶自己是不觉得的,有一次,客人做完了,头枕着阿瑶的小腹,说:“好枕头呢。”阿瑶瞥一眼自己,发现是比以前胖了一些,这才几天啊。

这个客人有点碎嘴,老问个不停:“你多重啊?”阿瑶想,我多重关你什么事啊?阿瑶就不说话。过了会,客人又说:“你长得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呢,不骗你。”阿瑶更觉得无聊了:“哦,是吗?”那客人坐起身来,似乎想仔细打量一下阿瑶。阿瑶转过身,去找发卡,一会回过头来,客人的眼睛还盯着自己,阿瑶就微微地笑了笑。客人说话了:“你很少讲话呢。”阿瑶想,有什么好讲的呢,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几句,哪儿人啊?叫什么名啊?来广州几年了啊?阿瑶倒也说不上烦,只是觉得也没啥意思。

回到店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李姐正和房东大声吵着架。房东是个四十来岁的孤老婆,就是寡妇,脾气很古怪。听小群说,房东五年前死了老公,这栋楼是房东在老公死后自己盖起来的。从这点上说,这女人倒也厉害。阿瑶刚表示了这层意思,小群就撇了撇嘴,她借钱也要盖啊,多划算啊!你想,一间房每月就能收个三四百块,这楼总有十来间房吧,我们底楼的档口更贵,一千五呢,光收租她就日子很好哩。阿瑶替房东算了算,确实不错。小群又说,房东有相好的,几乎每晚都来。你说也怪的,那人天天来,房东好像就是没给他钥匙,每回都是在楼下喊开门,或者拿出手机,拨两下挂断,一会,房东就下楼来开门了。有一次,相好的又来了,小群捅了捅阿瑶,阿瑶看到一个还挺后生的男人,理着个板寸,很精神,房东显然不衬得多了。

李姐和房东是因为租金的事吵起来的。房东要加多一百块,李姐不肯。李姐说,九运会,市道这么不好,别人都往下减了,你怎么还加呢。房东说,我就是这个价,不愿意你另找档口去,后面不少人等着顶手呢。房东说的自然是一口最土的广州话,李姐来了那么多年,吵架也都能用上白话了,两人叽里呱啦的,热闹得很。没生意的时候,姐妹们在店里一直追香港的连续剧,阿瑶聪明,来了不久,开口虽然还有点困难,听却是差不离了。吵到后来,阿瑶就听到房东开始骂人了。鸡啊,鸡婆啊,温差佬来捉啦。李姐是不示弱的,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关系,罚我三千我拼死也能让你丢个两千……

这么热闹了好一阵,势头渐渐弱下去了。旁观的人不多,邻近几个档口的人一开始围拢来,后来就散了,巷子里路过的人,看到吵架,停下来一会,还打量一下阿瑶她们,就也走了。阿瑶她们一直呆在沙发上,这种场合,她们是不合适插话的,反正李姐自己会拿分寸。果然,缓和下来后,房东和李姐达成了协议,先加五十,等过了十一月再说。房东回楼上自己屋子了,李姐啐出一口痰,从档口外的冰柜里翻出一瓶冰红茶来,咕咚咚灌了几口,说,生意难做。

也就在这天的晚些时候,阿瑶认识了小罗。小罗喝了酒,脸上看得出来,红彤彤的,进来一屁股坐在圈椅里。李姐问,洗头啊?小罗说,洗啊,洗啊。小群站起身,倒了洗发水,开始给小罗洗头。洗着洗着,小罗就睡过去了,看来真是喝了不少。小群的动作也就慢了下来,正用手掌攒起沫子,准备甩掉,小罗却突然一激灵,醒了过来。看了眼镜子,问,洗好了吗?小群说,冲水吧。李姐走过来,问,老板要按摩吗?小罗垂着头,似乎在考虑,过了会,抬起头扫了一圈,看着阿瑶说,她,行不行?

阿瑶心里是不太愿意的,因为先前已经是小群在替他洗头了,现在却要换人,这样总归是不好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喝了酒的人都木知木觉,做起来时间特别地长,很累人。于是,阿瑶就坐在那不说话,小群倒是不介意的,拍了拍阿瑶的肩膀,李姐也已经拿出了钥匙,递给了阿瑶。

阿瑶走在前面,小罗跟在后面,上楼,锁门,在床沿坐下了,小罗就说,你才来一个月吧。阿瑶说,你怎么知道?小罗说,我天天路过你们店的。阿瑶说,哦,我还以为你以前常来呢。小罗说,没有没有,我以前不来的。小罗说,我天天路过你们店的,路过我总是要瞟一眼的,一个多月前,就看到你了。顿了会,小罗又说,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特别呢。阿瑶说,什么特别啊?小罗沉着头,不知道,就是很特别。

这么说了一会,阿瑶问,你要不要先冲个凉呢。小罗说,不用不用。阿瑶就把鞋子脱了,坐到床上。小罗又说,他很少洗头的。不过,他看到了阿瑶。他看到阿瑶前前后后总有二三十次了,所以,他今天终于来洗头了。阿瑶问,那你刚进来的时候怎么没先找我呢。小罗说,那时我也没怎么想好,喝了酒,我想,还是过来吧,刚坐下,那女孩就给我头上倒了洗发水了。阿瑶说,你还睡着了呢。小罗说,没有没有,其实没睡着的。

阿瑶于是抱了抱小罗,小罗也抱了抱阿瑶,然后,越抱越紧了,小罗就开始吻阿瑶。小罗想找阿瑶的嘴唇,阿瑶躲着,说,不好,满嘴酒气。小罗不好意思地笑了,过了会,就开始脱衣服。

灯关着,窗帘拉着,隔壁人家的电视机一闪一闪的,阿瑶和小罗抱着,躺在床上。小罗没有阿瑶以为的那么长久,结束得很快,并且很累的样子,把眼睛都闭上了。过了会,阿瑶说,起来吧,该回去了。小罗说,再躺一会吧。阿瑶说,已经很长时间了,她们要等的。小罗无可奈何的,慢慢坐了起来,问阿瑶,以后我能来找你吗?阿瑶说,当然可以了。小罗说,我是说,以后就来找你出去玩,吃饭。阿瑶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下次吧。小罗说,我是说下次啊。阿瑶笑一下,已经反着手拉好了裙子背后的拉链。

临出门的时候,小罗问阿瑶要电话。阿瑶说,我还没电话呢,就给了小罗一个寻呼号。小罗说,你不是不想给我吧,现在谁还用寻呼啊。阿瑶说,真的没有,还没来得及买呢。

回家冲完凉,阿瑶盘腿坐在席子上,从枕头里掏出钱来。数数,买个手机总是够了。过几天正好阿瑶休息,想不休也不行的,例假。不过,偷懒讲瞎话也是不行的,你只要这个月休了这几天,下个月当然也是这几天,李姐那都记着呢。

阿瑶早跟小群打听好了,吃过中饭,就一个人跑去了陵园路,那儿是通讯一条街。左挑右拣的,其实阿瑶也不懂,只是看着哪款漂亮,就认准了这个型号,一家一家地问价钱。相差也不很多,几十块钱,兜了一圈,阿瑶还是回到头一家,买了个白色的三星。就在那店里买了卡,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小群的。阿瑶说,喂,小群啊。小群说,是啊。阿瑶说,你个小妖精,骚得很呢。小群的声音马上不对了,你谁啊!阿瑶说,你别管我是谁,你说,你是不是小妖精?这最后一句话没有憋住,夹了一点笑声,小群立刻就听了出来,阿瑶!是阿瑶啊!你个死八婆,吓我呢!阿瑶就大笑起来,开心地不得了。

 

小罗第二次来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了,来之前他先给阿瑶打了个寻呼,问阿瑶能不能陪他吃晚饭。阿瑶说不行,因为不能离开档口。小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他马上到。这次当然是进门就找阿瑶了,两人还是去到那间李姐专门租的屋子。小罗说,阿瑶你明天有空吗?我们去白云山好不好。阿瑶说,白云山有什么好的,爬山累死人的。小罗说,那我们明天就逛街,好不好呢?阿瑶摇摇头,我不喜欢逛街的。小罗说,那你喜欢玩什么呢?阿瑶说,你还是来店里找我吧。小罗就好象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以后我找你,不给李姐知道行不行呢?阿瑶说,不太好,台费还是要给李姐的。小罗说,李姐对你们很好吗?阿瑶说,还可以吧。小罗说,把台费省下来给你不好吗?阿瑶说,这钱我不赚的。小罗就不说话了,掏出烟来抽。

阿瑶也拿出根烟来抽,问,小罗,你干什么的呀?小罗说,在公司做的。阿瑶说,哦,做生意的。小罗说,也算不上,嗯,就是在公司里面做点事情,不出去跑业务的。顿了一下,小罗又问,阿瑶,是不是以后我找你只能去店里呢?阿瑶对小罗笑笑,不是蛮好嘛,我一直在店里,你总归找得到我的。小罗于是又不说话了,等到烟抽完了,就弯下腰去解鞋带。

 

小群有个男朋友,和阿瑶倒是大老乡,也是四川的,小群喊他木头,因为他姓穆。不过,木头是一点也不木的,还鬼精怪,很会逗乐子。小群告诉阿瑶,木头的车技极好,再陡的台阶,他都敢嗞一下地冲下去,眼睛不带一眨,却总是把小群吓得眼睛都快闭没了。每次小群生气了,木头就会骗她出去,等小群一坐上摩托车,就是木头的天下了。木头专挑那些难走的路,尤其是陡坡,呼呼地冲上冲下。小群嘴里尖叫,心里恶骂,可也怪了,几个陡坡下来,小群的气也就跑得差不多了,再也鼓不起来。

木头本来就是摩托仔,专门搭客的。后来路上查得严了,连着被罚了几次,木头就托了老乡的关系,去歌舞厅当了保安。这保安的制服是人家穿剩下卖掉的,因为歌舞厅是那种乌糟糟的歌舞厅,不上档次,自然保安也不是正宗的。后来,打了几场架,把胆子打大了,又算有了工作经验,就去一个游戏机室当了保安组长。木头有时酒喝多了,是很为自己这段经历自豪的。从摩托仔到保安组长,木头说,现在还有谁敢来管我啊。小群就在旁边熊他,神气个球,多少工钱啊。木头就笑。

有时中午,有时半夜,阿瑶会去小群和木头的家里,自己做饭吃。油锅起了,辣子炸下去,腾起的热气要多浓郁有多浓郁,三个人围着小几子,说笑着,喝着冻啤酒,每逢这种时候,小群总是兴奋地不得了,说,阿瑶阿瑶,你要是搬过来,我们三个人住可多好啊!木头说,好啊好啊!小群瞪一眼木头,美得你!你以为啊,到时我和阿瑶睡大床,你睡卫生间!木头就做出很嚣张的样子,那时还由得了你啊!阿瑶边笑边点头,就是就是,到时我们把小群赶到卫生间去。木头得了意外的支持,得意地简直要飞起来,小群于是尖叫着去打阿瑶。

有时小群也会跑到阿瑶那,两人在席子上说话睡觉。小群跟阿瑶说,晚上陪木头可比白天陪客人累多了。哪怕困得不行了,哪怕那天实在没心情,她都不敢马虎。木头精得很呢,我一敷衍,他就知道了,马上生气得不得了,哦,白天要不了你晚上还不能要你了!哦,白天都用光了晚上就不给我了!哦,你和我也在做生意哩,死婆娘抽都不抽一下!所以,小群说,她是不敢随便应付木头的,嗤,这猴子偏偏还能干得很呢!

更多的时候,阿瑶和小群在店里看电视,或者打牌。这种叫“锄大地”的扑克也是姐妹们刚教会阿瑶的,一张牌两块钱,来去不大,输赢也就几十块钱,但时间却是消磨过去了。麻将也玩,不过次数不多,因为动静太大,万一生意好起来,连着两个姐妹出台,刚吊起的兴致就一下子给坏了,不像扑克那么收放自如。

一般来说,下午的客人总是少一些,晚上九十点则是最繁忙的时候。当然也有客人伙着来的,姑娘倒够,房间却嫌少了。李姐常年租了三间房,一间自己住,两间做生意,档口还不包括在内,开销也是蛮大的。阿瑶她们是不愿把客人带回自己屋子的,这也是执行得不那么严格的行规,这时候,李姐要么是让客人在档口洗着头先,要么去邻近的发廊相商,借间屋子了。当然,这真是极少的情况,不过,日常来说,阿瑶的生意比其他姐妹也要好些,连回头客都不少,因为,按照小罗的说法,阿瑶长得很特别,还是有点漂亮的那种特别。于是,阿瑶自己就留着心了,只要不是客人指定,阿瑶是不会主动去招呼客人的。小群跟阿瑶说过,即使这样,阿珍田娟都有些意见了。

阿珍和田娟当然也有固定的客人,找惯了的。经常来找田娟的是一个瘦子,田娟胖,那瘦子说,因为他太瘦了,所以他就喜欢胖乎乎的女孩。阿瑶说,那你还来找我干嘛,我可比田娟瘦多了。瘦子说,这不田娟不在嘛。阿瑶说,你先坐着等一会吧,田娟她马上就回来了。瘦子说,其实胖瘦倒也不要紧的,你先陪陪我也是一样的。阿瑶说,不一样的,你还是等会田娟吧。瘦子说,怎么,你不愿意陪我。阿瑶给瘦子倒了杯水,怎么能这样讲呢,田娟真的就快回来了。瘦子说,不行,今天我就找你了。阿瑶不说话,李姐在旁边都听着了,这时就说,阿瑶,要不你先去吧,我心里有数的。倒不是抢生意的缘故,姐妹的熟客自己也去做的话,真是有点尴尬,于是,阿瑶就拧在那,瘦子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把一次性的纸杯往地上一甩,你到底去不去?!

做的时候瘦子就格外地用力,不愿意,让你不愿意!瘦子的胯骨硬硬的,撞得阿瑶直疼,阿瑶忍着,对那瘦子实在是讨厌得要命。两只眼睛愣愣地瞪着天花板,上面有一块黄色的雨渍,此刻晃动地厉害,阿瑶就在心里说,早点停啊,早点停。

当然也有不那么讨厌的客人,逢着人不错,自己心情也好的时候,阿瑶甚至会和客人开开玩笑。客人问,你多大了啊?阿瑶说,你猜呢?那人便说,二十三。阿瑶说,哦,我有那么老气吗?客人其实是很懂礼貌的,这时忙说,二十一。阿瑶摇头。客人又说,二十。阿瑶笑着,我二十六啦。客人就说,看不出看不出,真是看不出来。阿瑶说,别安慰人啦,我看上去很老吧。客人说,哪里话啊。

这么聊着,客人已经把身上的杂物搁到床边了。阿瑶拿起手机,问,很贵吧?客人说,普通啦。阿瑶拿出自己的手机来,你看我这个怎么样?客人说,好啊,比我的好呢。阿瑶就说,你多少号啊,我给你发个笑话吧。客人愣了一下,算了,信号不好。阿瑶说,哪里会,这屋子信号好着呢。客人说,没有没有,我是说,我这破手机信号总是不好。阿瑶于是眯起了眼睛,嘴角也咧起了笑容。那时侯客人的尴尬样子总是让阿瑶很得意,心里知道客人是怕给了号码惹麻烦,阿瑶便故意这么逗着。客人当然也不是傻的,看到阿瑶笑起来,就也笑起来,去掐阿瑶的颈子。阿瑶躲闪着,去拉窗帘。

这个客人的动作很温柔,不急不躁的,他身上的皮肤也很顺滑,好像女孩子的皮肤一样。阿瑶很少有地产生了认真抚摩的念头,客人感应着,动静大起来,然而,没有多会,客人还是停止了。在那一刻,客人似乎有些沮丧。太累了,唉,最近太累了,客人说,停留在阿瑶的身上,虽然已经无能为力了,客人还是继续亲吻着阿瑶的额头。

阿瑶抱着客人,问,工作很辛苦吧?客人“嗯”一声,连着加了好些个班啦。

说着,客人就翻过身来,躺到了阿瑶的旁边,又从烟壳里摸出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会,把香烟换到左手,右胳膊伸出来,示意阿瑶枕着。阿瑶微微抬起头,往客人身上靠了靠。客人说,聊会天吧。阿瑶说,好。

聊什么呢?客人其实也不知道。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楼下不时有摩托车开过,轰隆隆的,也有喊叫的声音,附近还有一栋正在拆除的房子,大铁锤敲打着墙壁,发出有规律的闷响。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阿瑶没有催客人,因为阿瑶自己也想多躺一会,枕着这个客人的胳膊,竟是很舒服。

是客人说要走的,坐起身来,客人开始穿衣服。刚套上了T恤,客人说,我在这冲个凉吧,于是去了卫生间,马上就传出了水声。阿瑶继续躺了一会,想起了什么,把床头的筒纸拿在手里,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客人开门了,笑嘻嘻的,怎么……客人还没往下说呢,阿瑶就把筒纸递过去,说,呆会别用那毛巾,用纸巾擦干身子吧。然后回到房间,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

 

阿瑶发现自己得病是在两个月后,先是感觉下面有些痒痒的,心里就紧起来,时不时地躲到卫生间去,越看越像,越看越像。阿瑶不敢跟李姐说,把小群喊去自己的屋子,小群啊,你说是不是呢?小群也不懂,扒着阿瑶的大腿,不知道,可能不是吧,不过,嗯,好像又有点。小群说,发廊以前就有个姐妹,因为得了病,治了几次治不好,身体越来越差,客人也都知道了,只好换了一家发廊,没多久,那家发廊又把她赶出来了,只好再换一家,越换越差,越换越差,最后,只能到街边去了。晚上十二点出来,站在街边,碰到单独的客人就使眼色,或者缠上去。再到后来,连街边都揽不到活了,只好去工地,一二十块都肯做了。

小群的话说得阿瑶心里更加发毛,饭也吃不下,等小群第二天来看她时,阿瑶就发烧了。昏沉沉地躺在席上,阿瑶眯着眼睛问,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两天,阿瑶在心里早就把所有人都排了一遍了,只有那么几个,难道,还真是那么不好彩吗?

做这行的,当然知道小心,阿瑶每次都是坚持要做保护的。当然也有客人不愿意带,肯出多些钱,阿瑶一般也不会同意。有一次,客人拆的时候,套子蹦到了地上,搞脏了,那叫没办法。还有一次,是套突然破了,也只是意外。再有一次,就是和那个冲凉的客人了。客人姓魏,说是搞电脑的,人斯文,对阿瑶也不错,出手大方,还和阿瑶吃过几次夜宵。有一回,魏客人来了,那时已经很晚,发廊都快打烊了。客人显得很累的样子,说不想去那屋子,要阿瑶陪她回家。接触过好几次,阿瑶觉得客人是个可以放心的人,于是就同意了。客人住的房子不错,装修得也好,客人还给阿瑶剥柚子吃,这一切都让阿瑶心情很好。所以,当客人后来说不想用那东西时,阿瑶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的。难道,还真是那次吗?

阿瑶的脑袋疼得要命,眼睛酸涨酸涨的,嘴唇却被烧得干巴巴的。小群说,不行啊,得去医院,于是就给木头打了电话,木头用摩托车把阿瑶送到了省医。阿瑶挂的是皮肤科,给她看病的是个老头,黑瘦,一看就是个本地人。老头问,怎么回事啊?阿瑶愣在那说不出口。老头问了两遍,见阿瑶没有反应,于是白了一眼,说,去,帘子后面去。

老头说,做得这么辛苦干嘛,温钱不惜命哦!阿瑶那会平躺在床上,血却还是一下子涌上了脸,想要掩饰,一时哪想得出该讲什么,老头却已经转身出去了。阿瑶慌忙地从床上下来,扣好了裤子,慢慢从里间出来。老头说,要不要化验?阿瑶没听清,问,什么?老头已经唰刷唰填好了单子,说,出去,左手,验个血。阿瑶赶紧接过单子,走出了诊室。

当天晚上,阿瑶吃了两颗退烧药,出了一夜的汗,翻来覆去,整张席子全都给溽湿了。

第二天下午,阿瑶自己坐车去了省医。拿了化验单,在门口等着护士叫号。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轮到了阿瑶。阿瑶把化验单递过去,老头瞥一眼,说,阴性,低下头去开单子。

阿瑶还是没听懂,想了会,还是问了句,什么病啊。老头又已经将单子填好了,说,没病,有点炎症,吃这些药就行了。阿瑶一时还不敢相信,老头已经在喊,下一个!直到阿瑶配好了药走出医院,蹲在马路上研究了好一阵,在药片说明上始终没找到那些个病,阿瑶才终于放松下来。

没病!阿瑶站起身来,刚抬了下腿,突然一阵麻疼,阿瑶“唉呦”一声,那阵麻疼直溜溜地顺着小腿传上来,阿瑶又是疼又是高兴,嘴巴咧着的模样要多怪有多怪。

 

当晚,阿瑶和小群一块庆祝。两个人点了好些个菜,吃得手都酸了。阿瑶的烧好像一下子全退掉了,喝起啤酒来毫不含糊,一支连着一支。小群说,慢点啊,慢点啊。阿瑶不理,喝,软塑料的一次性杯子顿在桌上,洒出一大半来,打湿了阿瑶自己的胸口。小群看见,哈哈地笑起来,露出来喽,露出来喽。阿瑶低头看自己的胸口,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用桌子下的脚去踢小群。小群躲着,碰倒了搁在地上的空酒瓶,咣啷啷咕溜溜地滚出好远。

阿瑶说,丢,那个老头不是东西!小群问,怎么了,他碰你了吗?阿瑶说,才不。小群说,人家医生嘛,不碰你怎么检查啊。阿瑶说,那老头看一眼就知道我没病啦,还让我去验个屁血。小群说,这种老男人最坏啦。阿瑶说,不就是想让我多交那个验血费嘛,六十五块,有什么了不起啊。小群说,老男人,老色鬼。阿瑶说,钱有什么要紧嘛,害我多捱一日心思干嘛哩。小群说,丢,那老头怎么碰你的啊!

差不多快三点了,阿瑶和小群才互相搀着,摇摇晃晃地往租屋走。有的士多店已经打烊了,有的门口还有个把客人,坐在小凳上,喝啤酒吃炒粉,眼睛眯着,头往上抬,看着架在货柜高处的电视机。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已经是黑白粤语长片时段,所以当小群阿瑶走过时,他们就发出一两声怪叫。

阿瑶和小群继续往前走,歪歪斜斜,就到了分手的巷口。小群站定了,摆摆手,明天见。阿瑶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晃了两下,睡觉,睡觉!然后,就感到墙壁突然歪了,哗啦拉地往下倒,一切东西都开始转起来,脑袋好像撞到了地,就在耳朵边,发出了“咚”的一声。有那么一小会,小群尖得吓死人的声音才响起来,“打劫——打劫啊!”

阿瑶忽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远处小巷的尽头好像一条黑影刚刚闪过,阿瑶往自己身上一看,胸口空荡荡地飘着半截绳子——“手机!”阿瑶也哇地叫起来,“我的手机抢啦,手机抢啦!”

邻近屋子的灯光亮了起来,楼上的人探出窗子往下看。阿瑶和小群叫着,哭着,跑了几步,知道追不上,只好又站定了叫。这时,阿瑶才觉得脸上黏糊糊的,一摸,红的,阿瑶的哭喊声就一下子收住了,而小群的声音还依然尖得怕人,“打劫啊!抢手机啊!打劫啊……”

 

阿瑶歇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是烧没退尽,还是下面的炎症,或者是那晚的惊吓,反正躺在床上始终昏昏沉沉的。等阿瑶再次下楼的时候,感觉天都有些转凉了。清爽的风吹在脸上,阿瑶突然有了很崭新的感觉,摸摸右边的脸颊,血加痒痒的,应该很快就能褪去。

阿瑶走到店里,阿珍田娟安慰了几句,然后继续看电视。阿瑶觉得没趣,想找人说话,但小群恰好出台了。嘴里也觉得涩涩的没有味道,阿瑶就到隔壁士多买了包梅子。刷拉一下,口撕得太大,梅子掉出来了一大半。阿瑶懊恼地皱皱眉头,在士多店门口的小凳上坐下。顺手就是电话机,阿瑶拿了起来。想给小群打电话,在她那个的时候逗逗她,倒也是蛮好玩的事情,不过阿瑶还是放下了。想给家里拨电话,又嫌麻烦,还要让邻居帮忙叫应。给魏客人打电话吧,后来他倒是留了个号码,猛然又想起手机没了,不多的几个号码还全存在那里了。阿瑶嚼着梅子,一个人生闷气,刚才还觉得凉爽的风也不那么让人舒服了。

回到店里,阿瑶在圈椅里坐下,身子矮下去,腿搁在镜架上。过了会,又觉得翘得太高了,勾过一张塑料凳,重新搁好,就有两个客人进来了。

李姐站起来招呼,客人是老手,上来就问按摩多少。李姐说,台费五十,小费一百。客人点点头,对田娟指了指,然后从镜子里看了眼阿瑶,说,还有她吧。阿瑶觉得自己今天懒惰得很,根本不想接生意,但没理由刚复工就不做呀。

阿瑶懒懒地站起来,转身打量客人。都是四十左右的男人,一个胡子拉碴的,矮胖,另一个就收拾得清爽些,头发还吹过。那有胡子的男人点了根烟,对另一个说,分头做吧,完事打电话。他指了指阿瑶,我就她了。阿瑶眉头皱起来,唉,越不想是谁,还偏偏是谁呢。

阿瑶在前面走,转了两个弯,男人说,还没到吗?阿瑶没说话,又转个弯,去开楼道的铁门。刚把楼道门掩上,男人的手就撵上来了。从后面推着阿瑶的屁股,呵呵,呵呵。这么走了几层楼梯,男人的手始终没松,一直往上送着,阿瑶还因此打了个跷趔。阿瑶说,你别推我行不行啊。男人笑着,等不及哦。

进屋,男人三下两下地把衣服脱了,又来帮阿瑶。阿瑶说,慢点慢点,我发卡还没摘呢。把发卡摘了,男人帮阿瑶把裙子从头上脱掉,想去吻阿瑶的脸,那胡子就扎得阿瑶疼。阿瑶捧着男人的头,往下送。可那胡子真是很硬,扎哪都觉得疼,阿瑶不得不移动着身体,不让胡子扎得太深。好在男人很快就厌倦了,做起事来。然而,头两下就让阿瑶觉得受不了,不知道是病没好透的缘故,还是男人太大力了,阿瑶觉得真是疼得很。阿瑶用手抵着男人的胸,说,慢点行不行,慢点。男人哈哈地笑,很为自己得意的样子,力道反而更猛起来。

阿瑶的身体往上缩,可马上头就顶着床靠了,男人动一下,阿瑶的头就被床靠撞一下,阿瑶于是又想往旁边挪,男人的手却紧紧扳住了阿瑶的肩膀,动弹不得。阿瑶觉得周身都疼起来了,几天前发烧那种感觉又出来了,阿瑶说,停一下啊,停一下,疼啊。男人一点没有理会,全身的分量都盖在了阿瑶身上,阿瑶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真的喘不过气来了,阿瑶拼命挣出一只手来,想去推男人,却哪里推得动,阿瑶于是狠命地掐男人,男人吃疼,稍微一停顿,阿瑶终于把腿收了起来,赶紧坐了起来。男人愣了一下,说,干嘛。阿瑶把身体缩得更紧些,说,对不起,我身体不太舒服。男人的脸色已经变了,什么舒不舒服,不舒服你出来做干嘛。阿瑶说,真是对不起,我不收钱了。男人说,不行,我台费都给了。阿瑶说,我把台费退给你,我不做了行不行。男人说,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阿瑶说,反正我不做了。男人说,丢!你以为你什么东西啊!阿瑶不说话,去找缠作了一堆的衣服。男人突然伸手把衣服夺了过去,往地上一丢,然后来拽阿瑶。阿瑶挣脱着,男人多大的力气,阿瑶胳膊伸直着,拼命地往前抵,可很快抵不住了,胳膊也伸不直了,阿瑶于是把身体蜷起来,拳头捏得紧紧的。男人是真上火了,啪地一下扇在阿瑶的耳朵上,阿瑶用手去护头,男人又啪地扇在阿瑶另一边的脸上。阿瑶觉得快晕过去了,男人狠命地拽住阿瑶的一条腿,把阿瑶拖着平躺下来,嘴里骂着,又做了起来。阿瑶觉得快死过去了,那全身的疼痛已经不是一阵一阵的了,而是不断地往上堆积着,往上,往上,一点停顿的空隙都没有,到后来,阿瑶觉得,自己真是死过去了。

男人怎么走的阿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阿瑶都不知道,阿瑶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瑶慢慢地听见了楼下摩托车开过的声音,咣的一下,这楼道内不知有谁关上了铁门,阿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看着天花板,又躺了好一会,阿瑶才扶着墙壁坐起来。衣服仍旧缠作一堆,阿瑶俯身拖起它们,花了很大的功夫,把内裤、丝袜和裙子都分了开来——阿瑶已经没力气穿上它们了。

 

这么着又歇了几天,李姐已经很有意见了,小群和木头来过几次,带着盒饭。他们走后,阿瑶就靠在墙上,觉得反而更闷起来。于是跑到天台上去,中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各家楼顶上的水箱都是用合金做的,显得特别耀眼。天台上晒满了衣服,阿瑶一件件地看过去,想着都是些什么人,然后把自己在楼道里遇见的一个个对应起来,也挺有意思。

后来回到店里,和姐妹们聊聊天,看看电视。那天晚上,魏客人就来了。

魏客人进门就坐到了阿瑶的旁边,说,怎么手机老关着,找你好几次呢。阿瑶叹口气,被抢啦,于是就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魏客人说了说,魏客人啧啧叹着,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阿瑶笑起来,怎么,你关心我啊。魏客人拉着阿瑶的手,说,那是当然的。

阿瑶把脸贴着魏客人,魏客人最近肯定很忙,胡子都没怎么刮干净。阿瑶用脸去擦那硬硬的胡须渣子,有点痒,有点疼,魏客人就说,走吧。阿瑶摇摇头,不走。魏客人说,怎么啦,不方便吗?阿瑶又摇了摇头。魏客人说,那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陪我吗?阿瑶抿着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那,我想去你家里。阿瑶想着,魏客人虽然是一个人住,但那家又清爽又好看,焐在那个鹅黄色的长沙发里,是多么舒服啊。魏客人想了想,拍了拍阿瑶的脑袋,说,好!

阿瑶欢欢喜喜地跟着魏客人上了出租车,到了魏客人的家里。一进门,阿瑶就把鞋子蹬了,趴到了沙发上。魏客人笑着,打开电视,放了张影碟。影碟里是外国人在唱歌,虽然听不懂,不过还是很好看。阿瑶倚着沙发,剥了一个桔子,把桔核一个一个投进茶几上的一只大烟缸,呵呵呵,这么大,都能养金鱼呢!

魏客人把外套脱了,问,肚子饿吗?阿瑶摇摇头,可马上又站了起来,你想吃什么,我来弄啊。阿瑶跑到厨房,趿着拖鞋,细细碎碎地走着,一会说,嗳,酱油在哪呢?一会说,嗳,拿两个鸡蛋来!魏客人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阿瑶扭头看了几次,发现魏客人一直笑眯眯地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魏客人往客厅推,说,不看不看,你看着我做不好呢!

吃饭的时候,魏客人不停地夸阿瑶的手艺,阿瑶把腿盘在沙发上,骄傲地说,那是。

两人都喝了点酒,所以阿瑶觉得那天真是很舒服,下面一点都不疼,时间也是特别得长。后来,躺在床上,有好长一段时间阿瑶都不想说话,就把头埋在魏客人的胸口。魏客人轻轻抚着阿瑶的头发,问,锔过油了?阿瑶“嗯”一声。过了会,阿瑶问,好看吗?魏客人说,好看。阿瑶高兴地笑一声,稍微使一下劲,翻过身来,坐在了魏客人的身上。摘了眼睛的魏客人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眼眶那也显得比其他地方要白些,阿瑶伸出手去,刮了刮魏客人的眉毛,哧哧地笑。魏客人问,笑什么啊?阿瑶说,看不出呢。魏客人说,什么看不出?阿瑶摇摇头。魏客人说,什么看不出来啊?阿瑶还是不说,笑意却更重了。魏客人把烟头掐了,去呵阿瑶的痒,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阿瑶禁不住,拼命躲闪,一边喘着气说,我是说,是说,看不出来,你进步了呢。魏客人问,什么进步?可魏客人马上明白过来了,板了板脸,什么话,我本来很差吗!阿瑶不屑地哼了一下,什么啊,头一次我还以为你有病呢?魏客人刚停顿下来的手又动作起来,呵得阿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躲,笑得更喘不上气来了。阿瑶说,不行了不行了,嗳呦,不行了!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阿瑶把魏客人抱得紧紧的——魏客人果然是进步了呢!

后来,阿瑶枕着魏客人,说,你是没病,厉害着呢,我前些天却被吓得要命!

阿瑶把去省医院的那件事说了一下,完了恨恨地骂了句,那个死老头,可把我吓坏了!魏客人那会又在抽烟,掸了掸烟灰,说,验下血也是放心点嘛。阿瑶说,什么呀,根本就不是那病,老头心里可明白了,故意吓我来着!魏客人没有说话。后来,阿瑶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渐渐困了,就睡了过去。

半夜,阿瑶迷迷糊糊地觉得谁在动她,眼前是白色,微微地睁开了,灯光刺眼得很。阿瑶努力把眼睛翕出一条缝来,看到魏客人正趴在床尾,把她的腿分开着,低头在看。阿瑶懒懒地哼了一声,说,你在干嘛呀?再过了一会,阿瑶就醒了。

 

天气还真是说凉就凉了,九运会开过了,管得松了,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穿的衣服多了,每次总是麻烦得很。那衣服似乎总像个大套子,贴不到肉上。刚暖和一会,又脱了,等再穿上的时候,还要花很长时间把它慢慢焐热。阿瑶新买了一件毛衣,马海毛的,看着那些蓬蓬松松的小长毛,阿瑶总觉得很舒服。有时候,阿瑶故意把袖子拽得长长的,盖过了手背,那些MTV里的女孩子,好像都这么穿毛衣。

每天早晚,阿瑶总要冲一个热水澡。热水器是从李姐老公那买的二手货,性能太好了,火力即使调到了最低档,那水还是烫得要命。不过,阿瑶慢慢也习惯了,那热水冲在身上,浑身通红的,出来兜一块大毛巾,舒服得很呢。

大毛巾是楼下士多店买的,比一般的浴巾要小上一点,阿瑶把两块缝到一块,绕在身上,胸口还能往里塞个结。阿瑶围着它,在席子上走来走去。

窗帘也是新扯的,海印布料市场,是那种卡通的图案,小老鼠什么的,圆圆的耳朵,可又不是米老鼠。那些裙子现在都收进了衣柜,对门退租搬家,衣柜不要了,阿瑶就出了二十块钱,买了下来。

现在,这个单间已经像模像样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因为快入冬了,虽然很挤,反而显得有点温暖的味道。小群和木头换了间屋,不过还在村里,架还是老吵,但好的时候也是腻得不得了。

阿瑶有时和小群出街,买两件衣服,化妆品什么的。更多的时候就是在街上闲逛,什么也不买。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要逢着两人都有空,或者,起个大早。但天天两三点睡觉,哪可能起得了大早呢。有一回是起来了,那是因为头天晚上整个村子断电,所以很早就睡下了。

断电那天好像还是个休息天,阿瑶是不记着礼拜几礼拜几的,哪天下午村里人特别多,阿瑶就知道,又是一周过去了。晚饭吃的是盒饭,因为买得晚了,油水已经凝住,看着就倒胃口。米本来就糙,风干了更是硌牙。偏巧店里的桶装水快喝完了,阿瑶把饭盒凑在下面,想接点热水淘着饭吃,滴了一会,才浸到饭盒底。阿瑶愈发没有食欲了,随便挑了几筷子,就把饭盒搁在了台上。这时,就有个客人进店来了。那客人阿瑶是认识的,看着他穿着西装腰板笔直的,阿瑶就笑了。上回客人来也是在七八点钟,挑了阿瑶,去了租屋。客人大概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就和阿瑶攀谈,但那口古里古怪的白话却让阿瑶肚子都笑疼了。他问:“食佐饭未?”却是硬邦邦的语调,每个字都是蹦出来的——“是——周——饭——喂!”阿瑶笑他,他还有点不服气,说,我来广州四年啦!阿瑶说,嗯,四年,我来了都十年啦!那人就故作惊讶地说,啊,你十岁不到就出来做啦?!阿瑶一愣,想了会,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不知道客人是在夸自己现在二十岁还不到的样子呢,还是在骂她这行做得有年头了,或者,啥意思也没有,就是胡乱开的一个玩笑。阿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不高兴,傻傻地愣了会,那客人已经把鞋子脱了,阿瑶一看,又扑哧笑出声来。两只袜子,一黑一灰。客人低头看自己的脚,“搞错佐,搞错佐。”阿瑶说,咦,还是一只丝袜,一只棉袜哩!

也许是上回被阿瑶取笑了,客人今天很争气,穿得齐整,但那身西装实在是不合身地过了头,袖子软绵绵地耷拉着,下摆则盖过了裤裆。客人不觉得,精神很好地冲阿瑶乐,好哦好哦,你在里度啊。阿瑶强忍住笑,也用白话回答,咳啊咳啊。客人在圈椅里坐下,说,洗头先,洗头先。阿瑶便站起来,刚准备往手心里倒洗发水,客人又说话了,算了,不洗了,不洗了,我们先去那吧。话音还没落,电视机就扑的一下没了声音,蓝幽幽的日光灯也熄了,四周一下子黑了,只有靠着电视机的那块玻璃才略微有点反光,可一会就也没了。

——“停电啊!”小群叫着,脚在地上拨拉了一会,找到了鞋子,跑到店门口去,田娟也跑了出去,两人喊着,停电喽,是停电喽,外面啥都没灯喽!阿瑶也跟着走出去,发现街上的每个档口都站出来了几个人,呱啦呱啦地说着,一会,就有蜡烛光飘出来了,刚开始是一两团,可很快就到处都是了。李姐在抽屉里翻着,没翻着,问小群要了个火机,总算把个蜡烛头找到了,也点了起来,墙上的大面玻璃一下子映出憧憧的人影来。

这是阿瑶到广州后遭遇的第一次停电,当然也是有点兴奋的。四周是昏暗的,可有很多人,又因为这昏暗,大家说话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放低了,但这放低的声音里又似乎都很兴奋。这让阿瑶想起了老家,因为那儿老停电,即使不停电也是很早就熄灯了。老一辈的太早睡不着,就在黑漆漆的堂屋里,说话,抽烟。

阿瑶站在店门口,全然忘了那个客人,直到客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去不去啊?阿瑶才反应过来,不去了不去了。客人说,我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啊?阿瑶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不去了不去了,下次吧下次吧。客人于是讪讪地走了,阿瑶冲小群使了个眼色,对李姐说,电来了我们再回来吧。

平时熟悉的村子现在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吵闹的电视声全都没了,茶餐厅白晃晃的瓷砖也不耀眼了,每条巷子现在更显得深了,相识的小姐妹好像也都比以前漂亮了不少。阿瑶和小群兴致勃勃地兜了一大圈,一边转一边低低地笑,一拐进某条没有蜡烛光的巷子,这笑声就一下收住了。脚步加快了,手牵紧了,身体绷得紧紧的,虽然害怕,却仍是忍不住地要往那些黑黑的路上去。直到走累了,背上都感觉粘乎乎了,阿瑶和小群才停下来,路边的麻辣烫摊子,点着蜡烛做生意,一块钱一串,阿瑶和小群吃得都撑住了,电还没有来。小群说要找木头去,阿瑶笑她,怎么,想了。小群也笑,感觉不一样的。阿瑶说,怎么,平时你们都开着灯做啊?小群去拧阿瑶,你才开灯呢!

 

因为睡得早,隔天也便醒得早。阿瑶给小群打了电话,去北京路逛街。后来每人买了一双鞋子,是今年最流行的那种,头尖得跟小舢板似的,还往上翘。小群当时就换上了,阿瑶没有,结果回到店里的时候,小群直说阿瑶聪明,因为她的脚趾都挤得疼死了,脱下一看,大脚趾外侧竟然还起了两个水泡。

小群咧着嘴,把脚搁在杨桃木的沙发上,朝水泡吹气。一会,就让阿瑶给她找针线去。阿瑶说,不去,还得爬楼回家拿呢。小群说,哎呀,隔壁士多买一个吧,五块钱一盒子呢。阿瑶懒懒地起来,去买来了针线包。小群挑了半天,找了根不粗不细的缝衣针,还没碰到水泡呢,先就叫了起来,哎呀,哎呀!又试了一次,这回是碰着了,却又马上缩了回来,因为吃了疼,再不敢动手了,于是就喊阿瑶,阿瑶阿瑶,帮我挑一下吧。走了一天的路,阿瑶也懒懒地躺在圈椅里,不肯起身,说,自己弄嘛。小群说,我自己下不了手啊。阿瑶回头瞥了一眼,臭脚丫子,我才不理你呢。这本也是随口说说的,小群不知怎么就生了气,你这也算姐妹!上次你让我帮你看那脏地方我都看了,现在你倒嫌我脚臭了!李姐和田娟她们都在店里,虽然开着电视,这话肯定是都听到了。阿瑶的脸色就刷地变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还是延续着刚才焐在圈椅里的姿势,却不再是懒懒的,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但却动不了。小群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顿了一会,说,算了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捏着针又低下头去,咿咿呀呀地总算把水泡给挑了,然而那叫声终究不自然起来,有时像是故意放大了,有时又像是刻意压小了。

阿瑶始终坐在圈椅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李姐走过来,偷偷地凑在阿瑶耳边问,阿瑶,要不要去查一查啊?阿瑶咬紧了嘴唇,没有理会。

之后的几天,阿瑶和小群都没有说话。好几次小群想冲着阿瑶笑上一笑,但阿瑶的眼光始终不落过来,小群的笑脸也就没有了去处。有一回,晚饭的时候,阿瑶去接客人了,小群买了两份盒饭,等阿瑶回来,就说,阿瑶,我替你带了一份饭呢。这当然是明显的和解姿态,阿瑶看了一眼小群,还没想好要不要就此顺着台阶下来,又来了一个客人,阿瑶的熟客,那盒饭自然又失去了作用。

这么着过了一个星期,想要再开口就更难了,小群好歹还有个木头,阿瑶却更无聊了。每天返工,回家,睡觉,返工,平淡如水。李姐老公那有个二手电视一直没卖出去,有些偏色,所有画面都蓝莹莹的,显像管的问题,修理又不值当,阿瑶就搬了回家,至少多了个响动。每晚,阿瑶回到租屋,就把电视开着,冲凉、泡面、洗衣服,直到上床依着靠垫,直到睡着。看电视当然是会着迷的,白天在店里常因牌局和客人打断,还不觉得,这午夜时分播的一般是不太新也不太旧的电视剧集,由于香港人都睡得比较晚,所以片子质量都还可以,阿瑶看着看着,就陷了进去,每天都像有了一桩心事,晚上的时间也就好打发了。从《妙手仁心》到《天地男儿》,从《一号皇庭》到《纵横四海》,阿瑶一本本地追过来,一个个地喜欢过来。喜欢的都是些女艺人,风情的蔡少芬,优雅的陈慧珊,清爽的宣萱,柔弱的杨恭如……阿瑶都很喜欢,觉得她们怎么演怎么好看,所以有一天,有个客人夸她眼睛长得像杨恭如时,阿瑶竟高兴地一下子昂起了头,因为,阿瑶自己也是一向这么觉得的啊。

客人年纪不小了,该有四十来岁吧,阿瑶问他,怎么你周末也不在家陪老婆呢,客人摇摇头,早离啦。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找你吗?阿瑶不说话,等着客人的下文。客人伸出手捋了捋阿瑶的长发,说,就是因为你不太爱说话啊。客人告诉阿瑶,结婚十来年,他受了老婆十来年的唠叨,后来实在受不了,就离了。阿瑶说,哪个女人不唠叨啊。客人说,你就不太爱说话啊。阿瑶说,那是因为我和你还不熟。客人说,那以后我多些机会来找你,我们不就能越来越熟了吗?阿瑶说,你不是喜欢我说话少吗,等我们熟了,我的话也多了,你岂不就要烦了。客人发现了自己逻辑上的错误,笑了,你丫头脑子转得还挺快呢。

客人告诉阿瑶,他是报社的记者,以前年轻的时候成天跑还不觉得,现在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可不跑又没饭吃。阿瑶说,记者还不好啊,这工作又体面又风光,每天都能见些不一样的人,还新鲜呢。客人说,你们不也每天见些不一样的人吗。阿瑶摇头,两码事,两码事,见的是不一样的人,做的可是一样的事啊。客人笑,还是一样的,我见的是不一样的人,可我每天都要回去写稿,不还是做一样的事嘛。

阿瑶觉得客人风趣,又坐在床上和客人聊了好一会天。后来,可能店里生意好了,房间不够用了,李姐就跑来敲门,催阿瑶快些出来。李姐的敲门是有暗号的,三长两短,敲过便走了。客人不知道,听到敲门声很紧张,看了一眼阿瑶,急忙去找衣服。阿瑶也不说破,等客人急匆匆地套上了裤子,阿瑶才笑出声来。客人知道有蹊跷,却又不知道蹊跷在哪,衣服扣子不好意思系了,动作突然慢下来,又是怪怪的。阿瑶笑着说,看你慌的,自己人啊。客人讪讪地,拍了拍阿瑶的头,走啦。

阿瑶送客人出门,正是晚饭时候,客人说,一块吃点东西吧。阿瑶想了想,肚子是有些饿,便答应了。转出小巷,走上大道,本来是并肩走路亲密的样子,客人突然就脚步加快了,不时张望。阿瑶赶上去,说了几句话,客人在报摊买了份报纸,又落在了后面。阿瑶觉得客人有点没意思,等客人又走到她前面去的时候,就从岔道离开,回了店里。

店里有个取暖器,放在屋子的中央。两根红彤彤的石英管安静地亮着,广州的冬天虽然不能和其他地方比,终究也是冬天,陪那客人时间又比较久,床垫上铺的还是席子,所以阿瑶觉得到现在还有些冷,于是蹲下了身,把手放到了取暖器前面。

一会儿手心,一会儿手背,十个手指被映得红红的,那光好像还要穿透骨骼,要将手指照得透明起来。阿瑶蹲着,耐心地看着掌心每一丝细微的纹路,渐渐地出了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些掌纹好像是树林,又像是一座座山,突然的,电视机的音量一下子大起来,吓了阿瑶一跳,却原来是插播的广告,阿瑶眨了眨眼睛,直起腰,坐回了沙发。可一会又站起来,去照嵌在墙上的镜子。阿瑶凑近了研究自己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而且分得很开,眼角收得不太尖,也不太圆,杨恭如是这样的吧。阿瑶觉得杨恭如命苦,在《甜蜜蜜》里面被黎明甩,在《纵横四海》里面为陶大宇死了,到了续集《纵横天下》,又被陶大宇骗得好惨。阿瑶想着,怎么杨恭如都演这些角色呢。还是宣萱好,《寻秦记》里是古装,《天地男儿》是现代戏,宣萱都一样的漂亮。她先是罗嘉良女朋友,后来成了张智霖的,不过最后又成了罗嘉良的,但到最后的最后,她又发现罗嘉良是坏人,所以杀了罗嘉良,自己也死了。这结局也不好,不过阿瑶想,宣萱的气质很好,很清爽的,可又不是那种纯情的清爽,说不出来的味道。相比之下,蔡少芬就女人得多了。蔡少芬好看在她的脸型,椭圆的,当然是那种带着瓜子型的椭圆,其实是脸颊比较饱满,阿瑶不是,阿瑶的脸比较瘦,颧骨有点高,这可能就是小罗他们说过的比较特别的地方吧。

想到这,阿瑶就记起小罗来。小罗后来还来过几次,因为是熟客,阿瑶有时愿意多陪些时间,不过阿瑶从不和小罗出去。出去干啥呢,没啥可干的。最后一次,小罗是来辞行的。小罗说,他要回老家了,他哥在老家在做个什么事,他打算回去帮手。阿瑶点点头,蛮好啊,毕竟是自己哥哥。小罗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回家吧。阿瑶说,好啊好啊。说完两人都笑起来。小罗其实人是不错的,阿瑶想,他还送过自己一身睡裙呢。很滑溜的那种料子,当然不是绸子,小罗说,他最喜欢女人穿那种料子了,亮亮的,很妥帖地包着身子,特别女人味,看着就来劲。阿瑶本来不想要的,还不如自己以后买身真丝的呢,可觉得不要也不好,就收了一直放在衣柜里。阿瑶觉得,自己就是穿上了那种料子,也是不如蔡少芬女人味的。她是说话走路都特别勾人的,阿瑶觉得自己不行,想过学她,却别扭得很。阿瑶想,自己可能是属于那种比较冷的,可也不全是,冷又冷得不彻底,那么,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呢,阿瑶想得有些烦了。陈慧珊的那种冷也是学不来的,她一看就是有文化的那种,大律师啊,医生啊,但阿瑶想,陈慧珊的脸型就不太好看,太长,太大,而且,人太瘦,还平胸。阿瑶把手探到外套里面,摸了摸自己的胸,用力地抓了把,有点吃疼,店里这会没有人,李姐刚出去,阿瑶又把高领的毛衫往下翻了翻。阿瑶一向很喜欢自己的锁骨,有的客人也特别喜欢亲她的锁骨,现在,穿着厚厚的冬衣,把阿瑶最得意的地方遮起来了,阿瑶是遗憾的。突然的,阿瑶就变得很不想上班,她坐回到沙发,等了一会李姐,李姐没回来,田娟倒回来了。阿瑶让田娟跟李姐说一声,自己身体不舒服,晚上不过来了,就急匆匆地回了租屋。

回到家,阿瑶把热水器打开了,冲了一个热水澡。烫得真是舒服啊!阿瑶在卫生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身体看了一遍,然后抹干水珠,钻进了被窝。可能因为楼下正好是条小巷,窗外的风声被夸张地很厉害,呼呼呼的,阿瑶把自己缩在被窝里,光光的身子直接贴着柔软的被褥,又顺滑又暖和,阿瑶把手探到自己的下面,觉得冬天的晚上,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觉睡得踏实,好长好长,醒来的时候,阿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阿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一觉醒来,看看天花板,看看四周的墙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躺在了哪儿。可这回好像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陌生啊,怎么像是从来没来过啊。床单是白的,窗帘也是白的,旁边居然还有两张床,而且还都躺着人。阿瑶眯缝着眼睛,费力地想转动一下脑袋,小群就出现了。小群的手轻轻抚着阿瑶的脸,小群的声音在说,醒啦?阿瑶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着小群,小群怎么在旁边呢,自己和她已经和好了吗?阿瑶想搞清楚这些,可困劲又上来了,阿瑶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一周后,阿瑶出院了,小群把阿瑶接到了她和木头住的地方。小群告诉阿瑶,那天她回到店里,听田娟说阿瑶身体不好,先回家了,就想趁这个机会过来看看。走到门口,看到里面有光亮,知道阿瑶在里面,可叫门却没有应声。小群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仍然不想理我呢,我就想,你实在不想理我就算了,我该做的也都做了,你怎么就这么小气呢。小群说,可我都走下楼梯好几步了,又回转来了,也不知道怎的,就是觉得不对劲,于是我又把耳朵凑到门缝去听,没听到什么声音,鼻子却嗅到了一股煤气味。我想,坏了,坏了,我就死捶你房东的门,把你搞到医院来了。

还好啊,阿瑶你命大啊,要不是我那天凑巧过来,要不是我来得早,你就没命啦!小群一边说,一边点了根烟。烟雾刚一弥散,阿瑶就咳嗽起来。阿瑶皱着眉头,哎呀,我现在可一点都不能闻这种味啦。

小群把阿瑶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头一天阿瑶就说,不好吧,不好吧。小群说,有什么好不好的,让他忍几天不行吗!阿瑶说,那万一你忍不了呢。小群就说,那你就听着会喽。阿瑶笑着去拍小群,小群也笑,不过,你可不能像那天那样,啥都不穿就睡觉哦。阿瑶想起那天的事来,脸一下子红了。

白天,小群和木头都去返工,留阿瑶一个人在屋里。小群家里有台VCD机,不睡觉的时候,阿瑶就挑些碟来看,到了下午三四点,阿瑶会下趟楼,买些菜,做好了晚饭。七点左右,木头和小群都会回来,一块吃了聊会天,小群就又得回店里了。木头晚上也要去看场,不过比小群回来得要早些。十点到十二点那段时间,屋里一般是阿瑶和木头两个人。因为是老乡,便用四川话说话,也有得聊。当然也有聊不下去的时候,木头在床的这头,阿瑶在床的那头,木头就会用脚踢踢阿瑶,阿瑶,阿瑶,我们好一会吧。阿瑶说,你死球去吧!木头笑,好一会就好一会,你又不是没和人好过。阿瑶不理,木头就把脚伸进阿瑶的被窝来,阿瑶把脚缩起来,你还来劲了,小群回来我就跟她说!木头哼一声,这会她说不定就正在和人好呢!阿瑶把腰板坐直些,不再接木头的话。

一会,小群回来,冲过了凉,钻到木头被窝去了。小群说,阿瑶你今天都干嘛了啊?阿瑶说,没干嘛,就看了个碟,可逗!小群说,哦,木头那边就已经开始动作了。一开始还唏唏索索的,小群好像还在推着,后来动静就大起来了,整个大床晃当晃当的,阿瑶想起来,可觉得这会起来也不太好,只好任着床晃,一声不吭。后来,晃动结束了,阿瑶说,完啦?小群咯咯地笑出声来,木头也笑起来,阿瑶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阿瑶就搬回自己的租屋休养去了。小群说,怎么,嫌我们昨天闹了?阿瑶说,木头也不怎么样嘛,就那么一会。小群笑,你也试试?阿瑶说,死去!

休养的时候,李姐来看过一次,怎么说那出事的热水器也是她老公卖给阿瑶的,李姐多少有些责任,来的时候还带了点水果。李姐说,好好歇两天,什么时候回来都成。阿瑶应着,心想,李姐还真是孤寒,就买些香蕉葡萄,怎么就不买美国提子呢。

晚上,剥着葡萄,阿瑶就想,也真是倒霉啊,一年不到,倒歇过三次了,尤其这次,住院还花了不少钱,这么下去可怎么成。马上就是过年,又是一大笔开销,阿瑶想想就烦。这时,门就擂响了,小群的哭声隔着门就传了进来。

阿瑶吓了一跳,赶紧跳下床,打开了门,这门一开,阿瑶更是吓了一跳,小群满脸青紫的,干了的鼻血还粘在嘴唇上,头发也是散着。阿瑶问,怎么了,怎么了?!小群只管哭,也不回答阿瑶的问话,半天才停。

阿瑶拿了块毛巾,给小群擦了擦脸,谁啊,谁啊,谁打你啊!小群说,木头。

小群说,木头,是木头打她的。以前也打,不过都是轻的,这次是下重手了。小群告诉阿瑶,今天下午,她正替客人洗头呢,木头就冲进来了,二话不说,啪地一下就把小群扇得往镜子上扑。木头边打还边说,我让你卖,我让你卖,我让你什么人都卖!小群已经被打懵了,搞不明白什么事,边哭边还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木头继续打,小群继续哭,后来,李姐她们多少劝住了些,木头骂骂咧咧了好一会,事情才算搞明白了。原来,木头保安队下面一个队员知道了小群是做这行的,昨天晚上就来找小群了。今天回去在队里添油加醋地吹了一通,等木头来上班的时候,全队的人都知道小群的奶子上有道小疤啦,那眼光自然就不一样了。兴奋的,这是多让人兴奋的事情,全队的人今天都特别兴奋,木头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可只要木头一走近,别人就都收声了,木头就明白这事和自己有关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木头总算逮着个人把事情逼了出来,那个火滚啊,当时就把那找小群的队员打掉了两颗牙,然后来找小群了。

小群说,我怎么知道嘛,阿瑶你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嘛。我要知道我还会做吗?阿瑶你说,这能怪我吗?!小群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这么闹腾了一两个小时,小群才稍微好了些,然后说要走。阿瑶留小群住下,小群摇头,还是要走,就哭着带上门走了。小群走后,阿瑶坐在床上想了会,觉得这事真是没意思。后来,又想起自己的事来,一桩桩一件件的,越想越没有意思,阿瑶也哭了起来。哭过,阿瑶用冷水擦了把脸,热水器是再也不敢用了,这天冷水洗澡又受不了,阿瑶把毛巾绞干了,脱了上衣抹了会,上床睡了。

半夜,就发现自己身上有东西了。重重地压着,还在动弹。阿瑶这一惊可不得了,哇地一下就喊了起来。那东西就说话了,别喊!阿瑶听出来了,是木头,果真是木头,木头正凑着她的脸,身子压在她上面,被子掀开了,衣服也差不多都脱了。阿瑶吓得不行,可马上又转为了愤怒,木头,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木头说着,去扯阿瑶最后剩下的底裤,阿瑶死命拽着,拼命地用脚去蹬木头,有一下就蹬中了木头的下面。木头啊的一声,身子紧了紧,阿瑶赶忙要坐起来,却马上被木头一个耳光扇回到了床上。

阿瑶喊,木头,你抽风啦!你就不怕我和小群说!木头骂,别提那个烂货!阿瑶说,木头,你真是疯了,我不会给你的,你除非把我打死了再做!木头果然一巴掌打了过来,说,你以为啊,你这屋子的钥匙就是小群给我的。

阿瑶说,什么,木头你说什么!木头还在用力地扯阿瑶的底裤,我的朋友玩我老婆,我就不能玩回来了。我跟小群说了,要解决这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你也陪我一次,这烂货还敢不答应吗……

阿瑶听清楚了,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木头滋啦一声把底裤扯烂了,就捅了进去。这时,阿瑶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还能看清楚门背后挂着的自己那身紫色的皮裙,当然,现在它是黑乎乎的。

木头的动作显然有点急迫,老是一下子用大了力气,掉了出来,楼下炒田螺的声音又起来了,唰啦啦,唰啦啦的,还含着风声。阿瑶动了动刚才挣扎时扭到的脖子,说,木头,带个套吧……

2002年5月26日  广州  沙河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