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电子诗集——《暗街》[朵渔 著]

 

朵渔



简介:生于七十年代,现居天津。

 

 

 

我梦见犀牛

 

在一片雷声中  我没有

梦见黄金,而是犀牛

一头非洲犀,挺着硕大的阳具

在一块石头上狂舞

多肉的下颚颤动不已

绿色的汁液涂抹天空

石头却并没有因此而开裂

我也没有因此  获得飞翔

发出尖叫的  是我的女人

她挥舞着冰冷的手臂  在梦中

张开了双腿

我摸着她多毛的下体  想起

那在做爱中度过的每一刻是多么奇特

那被黑犀操过的母犀是多么风光

 

 

暗街

 

天黑下来之前我看到

成片的落叶和灰鼠的天堂

以及不大的微光  落在啤酒桌上

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加独立,啤酒

淹没晃动的人形

和,随车灯离去的姑娘

在这个时辰幸福不请自来

在这个时辰称兄道弟说明一切

我来这里

不是寻找一种叫悲伤的力量

而是令悲伤无法企及的绝望

 

 

书虫

 

它呆在书页之间

已经很久了  像一个不经意的污点

书页淡黄  但没有一个笔划丢失

它在里面都干些什么?当我打开来

它肯定以为是遭遇了一场灾难

于是开始仓皇出逃  相继爬过

墨、我、生、的、。、情、阿

像是涉过一片片草地

此时如果我啪地合上书页

它一定会重新陷入安息  而我

也的确是这么干的

我最怕看到有什么东西

在我眼皮底下  惊慌失措

 

 

生病,越冬

 

清晨我看到阳光爬近来

点燃衰败的植物。这样的天气

适宜呆在家里,电视、香烟和茶

几张风格迥异的毛片

将音量调到最小,把窗子关起来

洁净全身,重新学习做爱

下午,大风降温

成群的燕子沿海岸迁移

北方的干燥  像浑身的痒痒

把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

听到上海下雨的消息时

已近午夜,生活好像还有多种选择

而我一半的性欲已经完结

 

 

野榛果

 

在越省公路的背后  榛子丛中

我双手环抱  她薄薄的胸脯

一阵颤抖后  篮子扔到地上,野榛果

像她的小乳房纷纷滚落

 

她毛发稀少,水分充足

像刚刚钻出草坪的蘑菇

我将软软的阴茎放在她的腿间

她诡秘地笑,四周花香寂静

 

在采榛子的年龄  我们都乐于尝试

这小兽般的冲动  而快感却像

地上的干果  滚来滚去

坚硬但不可把握

 

 

普遍的土和大片的沙

 

普遍的土和大片的沙

干净的笑和简单的心

仅有的一只鸟,和少量的几个人

王位可能缘自一杯酒

早上骑驴西去,晚上

买回一名女奴

 

年轻的女奴苏玛洛

具有美丽的笑脸和漂亮的阴部

笨拙的主人阿拉丁

在国王的床上学习房中术

 

单纯的爱和干燥的家

穷人的性和富人的马

有人的生活从埃及开始

有人正朝着埃及进发

 

 

只有一个人在走

 

如果说火车在走  他就是在往后飞

他紧走几步  连绵的沙丘就会急忙跟上

在腾格里的边缘  一个人沿着铁轨

特牛逼地走着  一火车的人都在看他

他仿佛根本没听见  沿轨道传来的震颤

巨大的轰鸣飞逝之后

他将重新陷入安静的步行

当一个人在孤独中走得如此之深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找回他自己

 

 

向阳街的黄房子

 

人总是比周围的事物最先老去。

那清晨将窗子打开的老人

像打开一面厚实的墙壁

他弯腰步行的姿势,泄露了多少

人生的秘密:少年慌乱的性事

即兴的爱情,时代的恶作剧

和打斗的血,在街道的一角

蒙尘的房间,被他独自  默默享用

一个个秋天逝去,他已能

从那巨大的落叶的秘密中

听到,那些早年仍出去的石头

已纷纷坠地。

 

 

邵揶睡在我儿子的小床上

 

北方的老邵  从南方来  像平原小镇的匪徒

闯进我安静的家

讲他一路所遇  那些革命年代的

老哥们  如今多了些寂寞和隐忍

他身躯瘦小  像只深秋的螳螂

躺在我儿子的小床上

老江湖了  却没有聪明的舌头  和黑暗的心

夜里  我听到他不停地喝啤酒

和不断的小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

他偶尔咳嗽一声  也要像个好人那样

掩住嘴巴。难得这样安静的夜晚

我早起打扫房间  却碰见满屋惺忪的睡眠

和一堆翻来覆去的烟蒂

 

 

 

偏头疼折磨着我,已经好几天了

包括阳光里的飞尘和网上的无聊消息

我决定将自己锁在家里时

街上行人稀少

床头堆满书籍

在白天,我就做一个吃素食的肝病患者

到了夜里,我可能是一头食人鲸

也可能是被信心击溃的乌鸦

 

已经好几天了,

直到打开这个春天的窗子:

我期待的是一阵节奏缓慢的春雨

我看到的是一片鸽哨嘹亮的蓝天

 

 

天气突然转暖

 

天气突然转暖

早晨有点薄雾,鸟的叫声

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天气突然转暖了

光秃秃的树

泛着情欲的光泽。中午时分

我试着脱下了毛衣

天气是突然转暖的

直到下午三点

我还光着脚在屋里

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冷

天气预报说,今天

最高温度13度,五点多的时候

我打了第一个喷嚏

那么,是最高温度过去了

太阳也开始下山

天气转暖得有点突然

天空暗下来的时候

风还不算凉,星星多起来

直到钻进被子里

我才跟妻子说:天气

转暖了!这是

我今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她翻了个身,说

是啊,是转暖了

但穿裙子还是

有点凉。

 

 

一群少女走过来

 

一群少女走过来

穿过中专的围墙

从竹棚茶馆的后门

走过来

其中一个戴蓝蝴蝶的女孩

特别爱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

乳房也会跟着笑

另外三个女孩

不笑的时候

也像是在笑

也就是说  一群少女走过来

其实是四个女孩

像一车郊区的嫩草

走过来

经过我的身旁时

其中一个说:操他妈的游伟

另一个也说:操他妈

她们的声音清脆

让我感到了惊奇

午后的阳光很好

但是没有风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

她们却走进了树阴里

 

 

阳台这个词

 

阳台这个词

总是和清雅、闲适、开阔

有关

这是个好词,中产阶级的

早餐,披着浴巾

或患有轻度洁癖症

阳台在阳面,接近阳光

以及雨、雾和雪

雪其实并不常见,常见的是

雾,整个冬季的

阴霾,以及夏季的狂风、雷电

但这些词

已经和阳台这个词

相去甚远

 

 

旅游地

 

大夏河水一夜流淌。

三等旅馆的蚊子  聚集在黑暗里

耐心等待这场风雪路过。

在拉卜楞寺七月的阴影里

我们成了被冻僵的牲口

 

第二天一早,带足羊腿和啤酒

我们向草原进发

一路尽是脸色发青的

旅游者,头上顶着疲倦的雪花

别去了,他们说,你们看不到

真正的草原,那儿只有一个

跑马场

 

退却不是旅游的目的,

草原的形象已深入人心。

在劝阻中

我们终于抵达,并看到

冰雪中的草原

和几匹马

几个藏民说:嘿,骑马逛草原!

我说:天神,这太幽默了,一个

多么可爱的场院。

 

……

还记得几年前

我曾专程到南京去了一趟

并在烈日下

拜谒了中山堂

 

 

乌鸦和雪

 

整个冬季我的身子都倾斜着

在面向阳光的一侧

长出了枞树的斑痕

有几个早晨  太阳似乎离得很近

几只乌鸦在积雪中打开翅膀

远处  供热站的烟囱  像亢奋的阴茎

庄严,色情

在它满是粘液的头顶  搭满黑暗的鸦巢

像是悬崖之上的 城堡

和绽放在烟雾中的花朵

一群乌鸦  日夜欢宴

俨然这个城市最快乐的国王

老夕阳坐在覆满残雪的屋顶  似乎

稍一舒展拳脚 就能将它击落

像一瓶絮叨的墨水 染黑这城市最深处的积雪

黑暗也并非在天空蹲着不动

诗人眨一眨眼睛 大翅膀已将他的窗子掩住

黑色的乌鸦啊 黑幽灵的曾祖父

不知是你将冬季涂黑

还是这夜晚来得太早 傍晚时分

我到楼下取报纸

却被一个听力不好的人 迎头撞倒

 

 

公路拐弯处的大森林

 

那些天 我成为世界上

脚步最轻松的一个

出学校西门 穿过一片葵花地

天空突然变小 在云杉和白桦之间

绿和蓝之间

中学飘进鸟巢 公路落至谷底

鸟鸣像操场,野花灿烂成越冬的妓女

运煤车扬沙如飞瀑 我

振动着双翼 在排水沟的两侧

来回跳跃

如成群的野鹿、獐子中的一只

踏山泉 摘野果 躺在石碣上

抚弄出汗的阴囊 将公路道班的铜铃

抛入水中 或者攀下冬青草

为自己制作一个 华丽的桂冠

直至傍晚时分 饥肠辘辘地回到

中学的食堂

此时 书声朗朗 暮色四合

大森林已将 公路封住

 

那是高考前的一段  紧张时刻

女同学脸色苍白  月经不调

连政治老师都  熬红了双眼

而我,一个日后才被证实的  优等生

却在山中  一路狂野

 

 

风格简朴的生活

 

当声音变小  托盘上的瓷器变暗

当光线  当阴影  当时晴时雨的季节

落在绿色的窗口  当他在一种

难以隐忍的沉默中  站起来

自言自语  脚步缓慢  阳光轻抚旧桌椅

他周身的毛发  在书写深居简出的历史

 

肝区肿痛  牙龈出血  老迈的心脏时跳时停

特别是午后  这段虚无的时光

衣衫不整  家居杂乱

花园的植物根繁叶茂  邻居的猫

安详地打鼾  他已在藤椅上坐了很旧

在眼屎的迷朦中  等待最后一趟邮车

 

秋天种花  冬天除草  他的一生

错过了几次神赐的良机  就在一分钟之前

老情人的小孙女  一株丰盈的植物

还在为他的花浇水  使用他的抽水马桶

并在他的书架上寻找  爱情的老照片

他爱她的娇横  却给了她

德高望重的教育

 

他想让一切都慢下来   慢慢转身,慢慢

溶进太阳的脚步,慢慢进入黑暗

他想让阳光暂时离开屋子,让厨房

更加安静,让蒙尘的书籍

被风  轻轻翻到  最后一页  他要

让你看到一个  幻术般的空房间

 

然而有谁能够相信  这个穿蓝黑上衣的

爱猫的男人

曾经拥有世上  最混乱的爱情和

接近完美的性生活

 

 

风在风中歌唱

 

你在清晨喝咖啡

我往血液里掺墨水

你走到窗下观云

为我讲解  政治经济学

 

风在一小时之前开始

一个风格独特的人  沿街而行

你将他比喻为一场风暴

我知道  他可能是这个城市

最善良的市民

 

是苦难取消了苦难

是风在风中歌唱

是血液和咖啡

区别着我和你

 

那顶风逆行的人

在莫测的命运中

安详地走着

那清晨看到下雨  傍晚开始落泪的

却是我

 

 

空椅子

 

病房的那把白椅子

入冬以来就属于他

前天他出去后  就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现在 

病友们的目光  一落到椅子上

就匆匆收住  各自的话题

 

那些天,红色的液体

一直都在暗中

给他做着提示

春天已经很近了

他坐一会儿  就出去晒晒太阳

曾有人在阳光下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一定要  活着出去

 

 

日全食

 

医生走后,我决定爬起来

多日以来的肠炎,让我虚弱不堪

庭院清凉,穿过槐花的光线

像一阵小雨落下

一群鸡雏在柴草间追逐

几乎全部的家畜都出门了

只有我父亲  赤裸着上身

在院子里挖土,一趟趟地

往田里运肥

汗水掉到粪堆里,焦躁挂在嘴角

和他面对,真是一种罪过。

他不行了  白发覆盖了他,

不再似当年  连夜往安徽贩大米,

把发情的小母牛  按倒在田埂上。

他将铁锨扔向井台

拉开了栅栏门,在他身后

是一大片的田野和极少数的鸟群

整个村庄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很小的阴影跟着他

那是谁投下的目光呢?

我抬头望天

一轮黑太阳,清脆、锋利,

逼迫我流下泪水

 

 

落花流水

 

在河边等一个人

久等不来,流水开始眩晕

返身入梅林

梅花独自落了

要等的人

正站在梅林深处

颠倒着爱情的次序

 

 

是什么让我们承受不了

(给朋友L

 

请不要去打搅一个

从清晨就开始瞌睡的人

他的大脑发着高烧,头发

像刀锋上滚动的火苗

他将牙痛压抑在体内

已经多年

凭借着卑微的力量

他学会了和耻辱呆在一起

在树篱与菜园之间

他体会到杀猫的快感

在温存与做爱之时

他发出骨头与黑铁相撞的呻吟

但有人要做他的妻子,有人要做他的情敌

他需要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整套的规则

他不愿与自己为友,但结果不妙。

他想拔腿而出,但生活却越陷越深。

现在不是无路可走,而是道路实在太长

更不是没有了胡作非为的勇气

而是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是牙痛  让我们承受不了

我们都已烂掉,未必真希望

会有一个地方能将我们治好

——当他看清了这一点

他在自己身后举起了石头

 

 

令人满意的

 

微凉的秋风中一件亚麻的布衫

在去邮局的路上听到鸟鸣

 

下午的沉睡中脸上的一抹阴影

鸟儿的羽毛覆盖着一层六点钟的阳光

 

沉默的木匠看上一棵松树

斧子在他的手中兴奋地舞蹈

 

伸出手去碰到易碎的笑容

转过两个街角,终于找到要找的人

 

在镇上和我一起喝酒长大的朋友

如今生有两男一女,老婆在粮店上班

 

《物质生活》,174

这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厚度

 

 

镇上

 

几个雨天之后,我就要到镇上

帮助大舅采摘木耳

眩晕中,一颗头颅探出来:

他刚从山里回来  带着

喝剩的白酒和野味

两个老伙计  隔着树篱

过分热情地聊天,谈论土豆

和玉米的行情,并相互交换一些

手里的木耳和蘑菇

 

而我想要换得更多些,比如一首诗

就能换回他的小女儿。

她的美丽成了灾祸,在南山头 

有几个小子为她打架

在剧院的后门  有人用十元钱

摸了一下她的乳房

她哭了。有一次,隔着栅栏门

她向我说起这件事

“就是左边的这个。”

顺着她的目光,是一小片腰肢

和被木桩挤扁的双乳

那么谁不愿意模她一下呢?

我曾偷偷敲过她的窗户,她探出

月光般的身子,又攸忽而逝

我去她家借过农具,她躺在床上的样子

像一只翕动的河蚌

那个夏天太热了。或者她穿得太少

女人们便偷偷叫她小妖精

男人们则叫她小丽、小丽

意思其实都是一样的

 

去年冬天,我曾回镇上寻她

只见到  她的老父亲

倚着窗台,瞌睡连天

 

 

大道理

 

在潮湿的除夕里  一家人

围坐在饭桌旁等待  狗肉的熏香

和瞌睡相互追逐

我爹,用手支起硕大的头颅  在黑暗中

玩弄杀狗的刀子

他的女人  坐在昏暗的灶间削土豆

灰布围裙的底下  是我龙年降生的小妹

我弟弟  深受时钟缓慢的煎熬,明显

支撑不住了,他闭一闭眼睛

我爹就用刀子敲一敲他的头

生怕他错过了  这丰盛的年夜饭

终于  他还是将涎水遗忘在椅子上

一头倒在  干草里

 

在祈祷圣餐般的空气里  一家人

等候一只瘦狗  加快腐烂的速度

安慰饥饿的胃液和舌头

灶火明灭  油灯闪烁  光线昏暗

明亮的雪光从窗口照进来  映现我

早年穷困而温馨的生活  一家人 

曾经被生活击溃  现在开始学习

用狡黠对付绝望

杀狗取肉  杀鸡取卵

抵御马鬃一样的冬天  我们都已学会

同雪  同寒冷的一切和睦相处

我与它们相处  从未体会到困难

 

我记得狗肉是红色的  见到黑色的狗心

我的面部发出了一阵痉挛

弟弟是半条狗腿  我妈分到两副多肉的肋骨

狗鞭留给了我爹  以及那复杂的肠子和头

我为什么不让你们吃这狗头?我怕你们

根本不了解它的内部结构

他不停地敲打着头骨  像贪婪的狮子

将半边脸  伸进大张的狗嘴里

我们都不知道他  到底吃到了什么

他沉默而有力的咀嚼

给我们带来了信心

 

想起那狗肉的圣餐是多么奇特  那是在

一个叫做春天的时代  希望已经统治了世界

我们一家  在一个男人的带领下

流了多少臭汗  才有了吃肉的乐趣  然而

我们也只有这短暂的享乐  可以放弃

今天有狗肉并不代表  明天就有狗肉

可今年有一个弟弟  明年还会有一个妹妹

我爹,像头魇足的雄兽  巡视全家

将剩下的半只狗头  丢到锅里  提着棉裤

走进院子  大朵的雪花围绕在他四周

他扶着黢黑的鸡巴  在雪地上滋出一朵

抽象的梅花

这个男人  脾气暴躁  骨节粗大  除了一只狗

他再没主动伤害过谁

我们亲爱的爹啊  我们的幸福来自您自信的态度

我们的希望  来自您从狗肉中得到的

大道理

 

狗肉吞进胃里  雪景在我眼前

潮湿的新年  像蓝色的睡眠  在空中飘浮

想起那一年  也是这样的坏天气

他拎着一袋山芋  送我去东北  谋生活

那一路的沉默啊  留给我一生最好的教育

那一年,东北也下了最大一场雪

在铁路的沿线  我闻到了异乡的狗肉  决定

不再去责备任何人

爹,现在,你们都吃饱了吧?而我在向前走

不是更近,是更远。

 

 

有篱笆门的乡村小邮局

 

整齐的木栅栏  刷上绿色的油漆

微微泛红的荆条  编织成精巧的篱笆门

一些花草  从篱门旁挤出来

像我焦躁的心思  空空荡荡  接近荒芜

有一段时间  我一天要往那里跑三趟

最后一趟  终于等来了  一所大学的通知书

和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

我迈出篱笆门的一瞬  她正轻轻跃起

像一头鹿子  跳过一小片水洼

闪进文化馆的大门

她叫沈丹萍  这个小镇的名人

可以不认识中学校长  但无人不识小沈

校舞蹈队的队长  《青苹果乐园》的女主角

和高三二班的文娱委员  所有的歌曲

总是先从她嘴中开始流行  她眉心的痣  偏左靠上

她笑一笑  天气开始好转  而如果她哭

一定会有许多故事在悄悄流传

有一年冬天  我在校车上碰到她  穿着红毛衣

发丝朦胧起雾  鼻尖上挤出了汗珠

借着道路的颠簸  我将手臂轻轻抬起

像两只熊爪  悄悄在她胸前

留下了一道抓痕

那对乳房啊  温软  骄傲  刺中了我的某根神经

就像这个琥珀的下午

我呆坐在邮局的篱笆旁  手中的纸片

像只苍白的气球  我知道  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春天百合盛开的小镇  而那些

在山中伐木  在田里除草  在文化馆昏黄的灯光中

起舞的身影  他们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

生根  开花  等待枯萎

我与他们  隔着一张纸的距离  而我们又何曾真正

有过分离?

 

 

病初愈,寄符马活

 

外面下着雨  世界在杯中慢慢融化

而我出来了  从那个白色的地方  一种蓝色的药片

安抚了那些“+”号和哗变的数字

从前我见山不是山  拒绝一切风景和酒

现在  喝的是茶  尿出的是水

肝脏的功能已恢复如初

在里面的日子  江湖上多少事情发生了  又复归平静

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事情  能让我牵肠挂肚

过去我热爱混乱和不同凡响  现在惟有旧事物和老朋友

让我挂念    江湖人称中山侯

我们相识于文字  但不是八十年代的诗歌兄弟

写懒散的诗篇  编牛逼的民刊  做婊子的生意

我们叫你驸马  小妞们叫你活哥  你真他妈够快活了

打一枪  换一个婊子  在歌台舞榭中如鱼得水

上衡山  游漓江  赴北海  入四川

你始终迷恋于一个代词:她  一个动词:操

诗歌只是酒肆的幌子  身体和性才是名山事业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我们不是以诗歌的名义  成为兄弟  而是对人生的

共同乐趣  对世界的庸俗品味 

“首先是朋友,其次是诗。”

有人在黑暗中转动舌头  是为了说服

而我们的舌头为味道而存在

爱诗歌远逊于爱一对乳房  贪恋杯中之物

更胜于白纸上的内分泌

遥想暮春时节  在小沈家的柏木地板上

横七竖八躺满了江湖上的各路兄弟 

谈论通州的女人  无原则地吹牛拍马

张三  老王和湘南挤在一张床上  你的梦也从床上

做到了床下  像个红鼻头的商人  一半脸孔在哭

一半脸孔在乐

有人正准备进入文学史的第五章  而我们的写作

只与脚癣  头痛  性交和呕吐有关

你我均侍弄文字多年  难得改变几本书的厚度  却也

知道什么叫婊子  什么是天才

天才三百年一出  前有李杜文章在  后有苏黄诗无敌

听说新诗三百首都已编竣  我们均不曾青史留其名

天生我是俗人  也曾斗酒三百篇  生怕情多累美人

昔者柳三变  鲜花丛中戏蝴蝶

今人老阿坚  啤酒杯中乾坤宽

有人愿做山水圣人  有人只想  登徒子到此一游

有一年我乘兴西去  遥想唐皇的长安

那瓦肆勾栏  布衣和冠冕让人艳羡

在通往灞桥的道中却只见  那喧嚣的人群

箪食壶浆  引车带担  秋槐遍地淹没了李杜诗篇

大浪淘沙  几代人逝去了  有几粒沙子遗留在岸?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同样经历着生  而我见证过死  那个同病相怜者

昨天还在与我打赌  今天一早就撒手离去  无声无息

他的半斤粮票  还留在我手里  未及吃完

从此我确信  有些命定的时辰

就蹲伏在某处  等候我们路过  诱使我们

踏上神的岔路口

世界下着雨  而我们还能在一起  多么值得庆幸!

病初愈,不远游。而夜长春梦短  人远天涯近

驸马兄  找个时节  我要买酒配鞍  骑马去中山

 

                          2001517日一稿

                          20018月、12月改之

 

 

从窗口走过一只猫

 

多少时光逝去

多少盗贼得逞

多少苍茫的心事烂在山中

有一扇窗我至今未开

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得

 

那天阳光明媚,我还喝了点酒,躺在一片不知名的土地上,缓缓地睡去。

20021

 

 

信任

 

我的沉默跟在她身后

像一团陌生的阴影

直到转过两个街角,她甚至

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不相信

 

他朝我的影子狠狠地踩下去

让我的心头一紧

我抬眼看见那张脸

一半是微笑,一半是阴影

开阔的鼻孔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指了指前方

我重新把头低下

当时阳光正毒

我的身影很短

 

 

乌鸦们都飞走了

 

枯树枝里的红屋顶

积雪闪耀  一些白色的精灵

飞翔在城市的上空

麻雀们跳上跳下

在花园里觅食——

这欣欣向荣的一幕  让我想起

乌鸦的一家  很久未见了

似乎入冬以来  就没有听到

它们的大吵大闹

我决定起身  去看看它们

供热站的黄昏  世界阴暗的部分

那巨大的烟囱  像老年的阴茎

光滑  萎顿

扫烟囱的工人  吹着收工的口哨

鸦巢的帝国  已不复存在

乌鸦们  都飞走了

像穷人被清除出铁路沿线

这个城市不欢迎

没有户籍的栖居者

             20021

 

 

无聊和雨加雪

 

灰尘遮挡住眼睛

蝴蝶停止了飞翔

打盹的人  表现出了

对时光漫长的不耐烦

在这样的日子

谁愿意毫无目的地出游

我举双手赞成

午后阳光明丽

甚嚣尘上

随意乘上一辆破车

去雨加雪的南方

            20022

 

 

去河南

 

小站的四周  挤满安静的小贩

像暗藏杀机的江湖客

几个弄纸牌的闲人  以及他们的大哥

围在一堆火旁  争夺一瓶酒的剩余部分

回乡的人  在车子里坐稳

袖着双手  眉头紧锁

没有思考  也不再玩笑

静静地等待司机的小便

 

河南口音的少女  就坐在我身后

开始以来  她就保持着惊恐般的沉默

要弄明白  她是从怎样的黑暗中

得来的恐惧  要弄明白

她的胸衣里到底塞了多少血汗钱

她的沉默不会允许

她打算让世界一路沉默下去

直到河南地界

 

车子开动  大地随落日

轻轻摇晃

此时  车厢里恢复了渔网般的喧闹

我看到小站站长  和他那

岁月模糊的脸

我终于能够理解  他对这世界的憎与爱

——我就坐在这群人中间

    却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2002215

 

 

随一场小雨去郊外

 

早晨我还躺在床上  想象

去年的一场雪

和雪后那长长的河堤

中午  一阵激动的小雨飘来

敲打着窗户和房檐

我穿衣叠被  随这场小雨去郊外

 

穿过铁路桥和环城路的栅栏

穿过煤站和加油站

红头巾的少女在细雨中闪光

泥泞模糊了城市的界线

树篱被重新修葺一新

春风中却没有飞鸟在盘旋

我听到身后传来收废品的声音

瘦削的乡下人,和他的

几个脏孩子  聚在一堆废铁旁小便

此时  我渴望能碰上几个得意的农夫

      我但愿已接近这城市的终点

                  20023

 

 

计划II

 

有人说走就走了

而我为此计划了两年

她一连去了七个县城  爬了三座山

这期间

我暗自将计划修改了三遍

                 20023

 

 

我走过祁连山那连绵的阴影……

 

有一年我从棕红的土地进入广大的西部

跟随一阵阵短暂的降雨穿越森林戈壁

用麻木的神经抚摸少女们的黑胸脯

在响亮的阳光下晾晒阴郁的头皮

我徒步涉过闪光的黑水河  在积雪的山崖

观望阳光下的牛群和马匹那巨大的脊背

我曾经在一个提刀的青年家中喝醉

在一片浓郁的森林里迷途知返

那些苍鹰呀鼹鼠呀  那些死去多年的尸体

都在我的身体里留下过印记

在高如神殿的山间  我学会了爱一切

细微的事物

当我走出祁连山那连绵的阴影

仿佛是来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

 

我只是抬起了头  目光便越过了

他们的头顶

那是一群在低头开会的人

一群在报纸和文件中寻找生活的人

我的目光越过了他们的头顶

烟雾缭绕  灯光昏暗

像聚满革命者的下等咖啡馆

我惊讶于那一片低下去的头颅

和头颅上面那开阔的空间

我的目光只是稍稍抬起

就可以看到窗外  那一小片蓝天

                 200110

 

 

好花

 

唐菖蒲  野百合 月桂  水仙

紫罗兰  风信子  丁香堇  虞美人

我说出这些好听的名字

同时闻到花粉的馨香

 

王菖蒲  李百合  马月桂  赵水仙

刘罗兰  周信子  钱丁香  孙美人

我想起这些难听的名字

同时忘记她们月经的周期

                     

 

好鸟

 

阅读晚报的人们

穿过街头泥泞的巷口

在蒙蒙细雨中

谈论天气

面目光洁的少女

解除了季节的围困

光裸着小腿  乳房突起

此时  最清新的是随降雨

带来的短暂宁静

最生动的是在楼上滴水的裙子

而最好的鸟则是那些

臀部肥硕的白鸟

她们随春风过海

在季节的简单感召下

飞向湿漉漉的

情欲的鸟巢

          

 

弥漫

 

节奏一点点缓下来

从清晨开始  在粘稠的蓝调里

在瘦弱的河流的两岸

飞沙驱走了乌云  在天空

盛开着黄花

荫凉的  咖啡的气息里

陷在家务中的主妇

匆匆收住了笑容  把风关在窗外

保险单塞满了抽屉

玻璃鱼缸氧气充分

时间开始不紧不慢

心情不好不坏

阳光  不再是需要多少

就可以放进多少,夫人

风沙来自祖国的后院

没有人可以逃掉

而那场预定的阳光野餐

则需要择期而行

在这半壁飞沙的帝国,你要有

喜剧的心情  等待

那尘埃落定的一天

   

 

在聊天室

 

她一边用大把的动词抚摸

一边还要猜测我可能的籍贯

火在炉子里越烧越旺了

警察的烟头在风中熄灭

她亮着光阴暗淡的乳房

从屏幕里伸出磨损的手掌

我坐在宽大的木椅上

望见后院一只穿短裤的白猫

想起了那些早逝的青春

觉得有些东西

已在心中悄然死掉

我以为我在这里能得到

自由和性爱

事实是触到了空虚的边缘

                 

 

玻璃和舌头让我们互相看见

 

该安静的时候你牙齿紧闭

岁月的阴冷从齿缝中溜出

 

你为我讲解在郊区的生活

间或洒上一些性感的词汇

 

我说我喜欢这种略带生涩的经历

它曾是我青春期的宗教

 

我闻到自你体内飞出的气味

那是一种成熟的枇杷的清香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

碰到另一只手使我暗自吃惊

 

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玻璃

其实只是一层污染的空气

 

暗街巷  红茶坊

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了

 

考虑到雨季不久到来

我挽起衣袖  为你种下罂粟粒

            20026

 

 

最伟大的鸟能飞多高

 

我咳嗽着越过围墙

去寻找一个阅读禁书的人

阳光的碎银铺满了小巷

我所熟悉的那些庭院

已改变了模样

江湖黯淡  酒徒落索

一代青年涌上了采金路

我想把诗集送给一个

在阁楼上做梦的人

他却摘下生锈的耳朵

将诗集东躲西藏

直至扔进了洗手间

考虑到年近三十还没有女朋友

像这样幽蔽的天才

我只能悄悄将他原谅

 

 

翻看一部诗集心里越来越烦

 

他目光孤立  四肢微胖

如此脆弱的一个人,却在不停地往生活里加盐

 

三月里,有人看见他踩着雪去了郊外

还有人看见他向一个瞎子打听方向

 

他不断地出游,暂时还不想工作

在伊犁州的西部,学习当地人的语言

 

有人在景洪南部遇雨,他却说淋湿了自己

他坐在家里弹琴,据说是模仿孔雀的叫喊

 

有一天夜里他写了五首诗

第二天一早同样写了五首

 

他想用一扇窗来隐喻一整个世界

其实世界正好被他关在窗的外面

 

一个在谷仓里长大的人,对黑暗的理解就是一条缝

他只要一开口,世界就恢复了愚昧的嘴脸

                       2002\6

 

 

在一个入党积极分子讨论会上的发言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

可以给人带来愉快的人

如果我沉默

那意思是我反对

如果我反对

事情往往不可思议

而如果我吐了吐舌头,还说了

一大堆废话

那正是我人性中残留的弱点

           

 

现实一种

 

阳台在左边

身后是一大堆零乱的书籍

扇动着黑色翅膀的封面

我的女人

光裸着身体  吃她的晚餐

黯淡的阴部时隐时现

几天来的争吵与奔波

我有些累了

当我躺下

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那是刚下过小雨的天空

有白鸽子轻盈地飞翔

心底的厌倦随食物涌上来

这是一种日常生活积聚的胃液

我突然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想在绝望的高潮中突然消失

我的女人

在她的晚餐中呆得太久了

一阵小风吹过

我把她的屁股稍稍抬起

轻轻地  操她

 

 

沿墙根行走的男人

 

大清早就钻进发廊

这个男人准是疯了

露天市场就在他背后敞开

左边是卖早点的排档

他出来时树阴正浓

他躲在里面整理衣装、笑脸

和秃顶上的片瓦

然后沿墙根匆匆走过

拖在地上的身影

像只被禁欲的猫

没有人看清他的来历

包括那些老邻居

和远处那群绝经的女人

他紧贴着墙根

像个就要穿墙而过的人

整齐的砖墙

保护着他一半的道德

当他拐过那个开阔的墙角时

惊飞了一群白鸟……

 

只有我看到了

我旁观生活已经太久

并在每一面砖墙上

开有一扇窗

 

 

飘浮感

 

一个人在沉重的建筑里走着

脚步轻松  突然想飞

羽毛在肥胖的睡眠中呆久了

有一些厌倦

好像一下子找不到身体的重量

 

另一个人  围着一棵树转圈

不是出于对意义的偏爱

——他在练习走正道

 

两个并不完整的人

分头走了一段路

突然绕到各自的背后

举起了枪

现在回忆起来,没有听到枪响

没有留下作案的痕迹

只有一大堆麻雀

从树顶上跌落

 

 

孤独感

 

胖子竖起衣领,出门去了

留下两个瘦子,一个嘴唇紧绷

一个乳房就像英国人

当着我的面  他们脱下衣服

在窗户里打盹

 

我被空虚找到时

来了几个大嗓门的人

这是一群干燥的农民

他们一开始讲本地话

打架的时候,又换成了四川方言

 

我看到那张苍老的脸

入夏以来,就坚持在围墙外种蒜

他干得太投入了

最后将双手也埋进了土里

这张脸让我心头一紧——

一种无法抑制的恶心

 

昨天晚上小偷又来过了

有人在院子里大声骂人

我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间

确信并没有丢失什么

 

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不多

但每个都印象深刻

他们都是一些很穷的人

却时时微醉,坚持规则的性生活

——这让我时常陷入沉默

 

 

论肉体之轻

 

两个疯狂做爱的人,在彼此的体内

呆久了,就会陷入对方的厌倦里

眼看着自卑从空气中升起

像两只悲观的鹰

相互仇视,却无可给予

 

 

屋顶

 

那个穿棉裤的男人

举着灯笼去倒骨头

这人近视得实在厉害

一脚踢上了木桶

一脚撞倒了小偷

他们互相寒暄了几句

小偷就继续往前走

在没人的地方突然加快了速度

他气喘吁吁地躲在暗处

清点一袋偷来的鹅肉

那盏灯笼

保持着偏执的形状

就挂在他头顶的某处

 

 

想起一部伊朗电影想不起片名

 

那桥头的一个

目光迷离

隐约就像我的兄弟

 

我回到乡下时

我的兄弟们都出门了

他们挤上我来时的火车

去了相反的方向

 

锯子、斧子和木头

城里流行感冒

他们流行思乡病

从乡村到城市

他们还是没改掉贪睡的习惯

 

他们用最乐观的情绪

等待有人把他们领走

那些从桥头消失的

是否找到了生活的信念

他们低眉折腰的身影

让我想起伊朗电影的某个片断

 

 

论伊拉斯谟

 

谁能激怒这个人呢,当他不再担心

生与死,得与失?

那个叫路德的青年刚刚离去,卖盐的人

送还被摔破的盐罐

他拉上冬天厚厚的窗帘  坐在窗下读经

我被他缓慢的身影打动了

依我看来,他没有把自己变成一尊自相矛盾的神

而是表达着一种宽广与和解的人生态度

                       

 

与一头狮子对视

 

与一头狮子对视

一头伟大的雄狮,神色孤立,批发独自

徘徊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内

当我们的目光远远相遇

他突然一动不动,坚持不眨眼,不喘息

仿佛隐忍着一股愤怒

直到我的脊背开始发凉

直到我内心的自卑被重新唤醒

他才发出一阵短暂的怒吼

声音低沉,贴着草皮传来,那意思是

快滚吧,

怯懦的人!

 

 

爱与做爱

 

记忆里她还在另一座城市飞翔

当我抽身而出  仿佛被纯情打劫

 

乳房更大  阴道更宽

爱的错觉已接近崩溃

 

或者歧路太远  误解太深

她坚持与爱做爱  将阴茎放在一边

 

费了那么大劲  她是想让我说出

做爱  仅仅源自一种精神

 

我想起一种白色的鸟  高高的屁股

色情却没有屁眼

 

我说我只热爱做爱  热爱那些

为此而忙碌的人

 

 

江湖之远

 

清瘦的身影

在春香院的二楼

越陷越深

窗外细雨飘洒,黑暗

裹紧了天空

小巷积水闪亮

妓女们喧闹着

出来洗脚

四周陈旧,花香太深

有一枚果子悄然落下

掌灯时分  小二送来酒饭

一个人  读杜诗柳词

喝酒,微醉,到天明

那布衣草履的使者

正自千里之外

穿越茫茫平原

 

 

茶马古道

 

马帮的女人滑下山谷  到黑亮的河里取水

她要找个柔软的地方  清洗流血的下身

男人们在马蹄旁睡觉  世界静得出神

远处是剧烈起伏的群山  对岸的寨子

温暖地躲着  像草丛中的一枚彩蛋

离家越来越近了,这条道路还要穿过几片林地

还要飘过几座山  她想起她最小的孩子

已经能够独自出行一百里

 

 

刺青

 

一八四八年秋天,易北河的霜冻

开始弥漫  一个叫巴枯宁的青年

突然宣布  爱上了全世界

他热衷于短途旅行,穿梭在

平静的大师和哮喘发作的天才之间

像一只收集病菌的老鼠

播种革命的火种,掉弄灵巧的概念

将王宫搞得惴惴不安

他兴奋  他战栗  他表皮敏感

自恋得发狂  自画像就画了四五张

在莫斯科  他尽情施为  将平和的学生

感染上时代的哮喘

他与友人为敌  让温柔的部分心烦

在身边的朋友  就要失去的时候

他才露出天真的鼠牙

他有一颗精确的心脏  亲自测量过

十九世纪的海床  他聪明自持

以偏激为尚  是个不可靠的向导

别林斯基死后  他就是老大了

那个短命的天才  死在警察动手之前

与大师同道  难免走乱步调

现在  他终于可以独步街头  悄悄露出

左臂上的徽章  这肉体上的印痕

是他最后的一招  革命者星散了

他开始靠近火炉  以喝茶开始  以做爱结束

鼻孔里飘出烤肉的味道

有一次他偶然瞥瞥窗外  大雪飘飞

世界被草率地遮盖  铸铁的街灯下

站着两个耳语者  他听说他们都还活着

屠格涅夫  和赫尔岑

但他希望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