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电子诗集——《追蝴蝶》[朵渔 著]

 

朵渔

简介:朵渔,男,1973年生于山东,原名高照亮,现居天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参与发起“下半身”诗歌运动。作品曾获第十五届“柔刚诗歌奖”。主要作品有诗集《暗街》、《高原上》、《非常爱》等;文史随笔集《史间道》、《禅机》、《十张脸》等。现主编诗歌民刊《诗歌现场》。
 

朵渔诗选
1998-2008

 

 

辑一:高原上(1998-2001

辑二:非常爱(2002-2003

辑三:黑暗传(2004-2005

辑四:自画像(2006-2007

辑五:雪融冰(2006-2008

辑六:雨夹雪(2006-2008

辑七:愤然录(2007-2008

 

追蝴蝶(后记)

 

 

 

 

 

 

辑一·高原上

1998-2001

 

 

 

高原上

 

当狮子抖动全身的月光,漫步在

黄叶枯草间,我的泪流下来。并不是感动,

而是一种深深的惊恐

来自那个高度,那辉煌的色彩,忧郁的眼神

和孤傲的心。

 

 

 

无边的细雨

一万枚树叶在闪光,好像真有
一万颗心灵,因为自惊蛰至谷雨所带来的
惊人变化,它们为自己的遭际哭泣
无边的细雨,我还指不出它们

确切的边际,就像永远不明白
那些明亮的树叶,来到世上的

确切时辰。这也等同于

一次激动人心的初吻,我们最好不要

指出,谁是主动的,谁是被动的。

 

 

 

河流的终点

 

我关心的不是每一条河流

她们的初潮、涨潮,她们的出身、家谱

我关心的不是她们身形的胖瘦,她们

长满了栗子树的两岸

我不关心有几座水泥桥跨越了她们的

身体

我不关心她们胃里的鱼虾的命运

 

我关心的不是河流的冰期、汛期

她们肯定都有自己的安排

我关心的不是她们曾吞没了几个戏水的顽童

和投河而去的村妇

她们容纳了多少生活的泥沙

这些,我不要关心。

 

我关心的是河流的终点。她们

就这么流啊流啊,总有一个地方接纳了

她们疲惫的身躯,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劝慰了她们艰难的旅程。比如我记忆里的

一条河流,她流到我的故乡时

已老态龙钟,在宽大的河床面前

进进退退,欲走

还休。

 

 

 

暗街

 

天黑下来之前我看到

成片的落叶和灰鼠的天堂

以及不大的微光  落在啤酒桌上

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加独立,啤酒

淹没晃动的人形

和,随车灯离去的姑娘

在这个时辰幸福不请自来

在这个时辰称兄道弟说明一切

我来这里

不是寻找一种叫悲伤的力量

而是令悲伤无法企及的绝望

 

 

 

生病,越冬

 

清晨我看到阳光爬进来

点燃衰败的植物。这样的天气

适宜呆在家里,电视、香烟和茶

几张风格迥异的毛片

将音量调到最小,把窗子关起来

洁净全身,重新学习做爱

下午,大风降温

成群的燕子沿海岸迁徙

北方的干燥,像浑身的痒痒

把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

听到海上下雨的消息时

已近午夜,生活好像还有多种选择

而我一半的性欲已经完结

 

 

 

野榛果

 

在越省公路的背后,榛子丛中

我双手环抱  她薄薄的胸脯

一阵颤抖后,篮子扔到地上,野榛果

像她的小乳房纷纷滚落

 

她毛发稀少,水分充足

像刚刚钻出草坪的蘑菇

我将软软的阴茎放在她的腿间

她诡秘地笑,四周花香寂静

 

在采榛子的年龄,我们都乐于尝试

这小兽般的冲动,而快感却像

地上的干果,滚来滚去

坚硬但不可把握

 

 

 

普遍的土和大片的沙

 

普遍的土和大片的沙

干净的笑和简单的心

仅有的一只鸟,和少量的几个人

王位可能缘自一杯酒

早上骑驴西去,晚上

买回一名女奴

 

年轻的女奴苏玛洛

具有美丽的笑脸和漂亮的阴部

笨拙的主人阿拉丁

在国王的床上学习房中术

 

单纯的爱和干燥的家

穷人的性和富人的马

有人的生活从埃及开始

有人正朝着埃及进发

 

 

 

我梦见犀牛

 

在一片雷声中,我没有

梦见黄金,而是犀牛

一头非洲犀,挺着硕大的

阳具,在一块巨石上狂舞

多肉的下颚颤动不已

绿色的汁液涂抹着天空

石头并未因此而开裂

我也没有因此 

获得飞翔

发出尖叫的,是黑夜的女人

她挥舞着冰冷的手臂,在梦中

张开了双腿

我摸着她多毛的下体,想起

那在做爱中度过的每一刻是多么奇特

那被黑犀操过的母犀是多么风光

 

 

 

黑犀传

 

总之是没兴趣,因过于巨大

它伤心透顶,不想说话。

有人对它吹口哨,它头也不抬

不屑于重量,以及腰身

不屑于一小块软骨的智慧

有人冲它喊:该减减肥啦!它理都不理

何况是你,过路的天使,浑身诗歌的

鸟雀们,你还要我如何不屑!

 

它不走,因此永不走投无路。

它浑浊,因此永不如鱼得水。

它沮丧,但不咳嗽;它迟缓,不屑于速度;它老子,时而庄子;

它庄子时,貌似一个巨大的思想。它有一条积极的尾巴,但时常被悲哀收紧;

它有一双扁平足,但不用来奔跑。这河谷之王,思想的厚皮囊,它有时连头都不抬,

它不抬头,你就看不到它悲哀的眼泪可以用来哭泣。

 

 

 

令人满意的

 

微凉的秋风中一件亚麻的布衫

在去邮局的路上听到鸟鸣

 

下午的沉睡中脸上的一抹阴影

鸟儿的羽毛覆盖着一层六点钟的阳光

 

沉默的木匠看上一棵笔直的松树

斧子在他的手中兴奋地舞蹈

 

伸出手去碰碎羞涩的笑容

转过两个街角,终于找到要找的人

 

在镇上和我一起喝酒长大的朋友

如今生有两儿一女,老婆闲置在家

 

《物质生活》,174

这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厚度

 

 

 

旅游地

 

大夏河水一夜流淌。

三等旅馆的蚊子,聚集在黑暗里

耐心等待这场风雪路过。

在拉卜楞寺七月的阴影里

我们成了被冻僵的牲口

 

第二天一早,带足羊腿和啤酒

向草原进发

一路尽是脸色发青的

旅游者,头上顶着几朵雪花

别去了,他们说,你们看不到

真正的草原,那儿只是一个

跑马场

 

退却不是旅游的目的,

草原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在劝阻中

我们终于抵达,并看到

冰雪中的草原

和几匹马

几个藏民说:嘿,骑马逛草原!

我说:天神,这太幽默了,一个

多么可爱的场院。

 

……

还记得几年前

我曾专程到南京去了一趟

并在烈日下

拜谒了中山堂

 

 

 

乌鸦和雪

 

整个冬季我的身子都倾斜着

在面向阳光的一侧

长出了枞树的斑痕

有几个早晨,太阳似乎离得很近

几只乌鸦在积雪中打开翅膀

远处,供热站的烟囱,像亢奋的阴茎

庄严,色情

在它满是粘液的头顶,搭满黑暗的鸦巢

像是悬崖之上的城堡

和绽放在烟雾中的花朵

一群乌鸦,日夜欢宴

俨然这个城市最快乐的国王

老夕阳坐在覆满残雪的屋顶,似乎

稍一舒展拳脚,就能将它击落

像一瓶絮叨的墨水,染黑这城市最深处的积雪

黑暗也并非在天空蹲着不动

诗人眨一眨眼睛,大翅膀已将他的窗子掩住

黑色的乌鸦啊,黑幽灵的曾祖父

不知是你将冬季涂黑

还是这夜晚来得太早,傍晚时分

我到楼下取报纸

却被一个听力不好的人

迎头撞倒

 

 

 

风格简朴的生活

 

当声音变小,托盘上的瓷器变暗

当光线  当阴影  当时晴时雨的季节

落在绿色的窗口,当他在一种

难以隐忍的沉默中站起来

自言自语,脚步缓慢,阳光轻抚旧桌椅

他周身的毛发,在书写深居简出的历史

 

肝区肿痛,牙龈出血,老迈的心脏时跳时停

特别是午后,这段虚拟的时光

衣衫不整,家居杂乱

花园的植物根繁叶茂,邻居的猫

安详地打鼾,他已在藤椅上坐了很久

在眼屎的迷离中,等候最后一班邮车

 

秋天种花,冬天除草,他的一生

错过了几次神赐的良机,就在一天之前

老情人的小孙女,一株丰盈的植物

还在为他的花浇水,使用他的抽水马桶

并在他的书架上寻找  爱情的老照片

他爱她的娇横,却给了她

德高望重的教育

 

他想让一切都慢下来,慢慢转身,慢慢

溶进太阳的脚步,慢慢进入黑暗

他想让阳光暂时离开屋子,让厨房

更加安静,让蒙尘的书籍

被风  轻轻翻到  最后一页,他要

让你看到一个  幻术般的空房间

 

然而有谁相信,这个穿蓝黑上衣的

爱猫的男人

曾经拥有世上  最混乱的爱情

和接近完美的性生活

 

 

 

日全食

 

医生走后,我决定爬起来

多日以来的肠炎,让我虚弱不堪

庭院清凉,穿过槐花的光线

像一阵小雨落下

一群鸡雏在柴草间追逐

几乎全部的家畜都出门了

只有我父亲,赤裸着上身

在院子里挖土,一趟趟地

往田里运肥

汗水掉到粪堆里,焦躁挂在嘴角

和他面对,真是一种罪过。

他不行了,白发覆盖了他,

不再似当年  连夜往安徽贩大米,

把发情的小母牛  按倒在田埂上。

他将铁锨扔向井台

拉开了栅栏门,在他身后

是一大片的田野和极少数的鸟群

整个村庄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很小的阴影跟着他

那是谁投下的目光呢?

我抬头望天

一轮黑太阳,清脆、锋利,

逼迫我流下泪水

 

 

 

去河南

 

小站的四周,挤满安静的小贩

像暗藏杀机的江湖客

几个弄纸牌的闲人,以及他们的大哥

围在一堆火旁,争夺一瓶酒的

剩余部分

回乡的人,在车子里坐稳

袖着双手,眉头紧锁

没有思考,也不再玩笑

静静地等待司机的小便

 

河南口音的少女,就坐在我身后

开始以来,她就保持着惊恐般的沉默

要弄明白  她是从怎样的黑暗中

得来的恐惧,要弄明白

她的内衣里塞了多少血汗钱

她的沉默不会允许

她打算让世界一路沉默下去

直到河南地界

 

车子开动,大地随落日

轻轻摇晃

此时,车厢里恢复了渔网般的喧闹

我看到小站站长,和他那

岁月模糊的脸

我终于能够理解,他对这世界的憎与爱

——我就坐在这群人中间

却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走过祁连山那连绵的阴影……

 

有一年我从棕红的土地进入广大的西部

跟随一阵阵短暂的降雨穿越森林戈壁

用麻木的神经抚摸少女们的黑胸脯

在响亮的阳光下晾晒阴郁的头皮

我徒步涉过闪光的黑水河,在积雪的山崖

观望阳光下的牛群和马匹那巨大的脊背

我曾经在一个提刀的青年家中喝醉

在一片浓郁的森林里迷途知返

那些苍鹰呀鼹鼠呀,那些死去多年的尸体

都在我的身体里留下过印记

在高如神殿的山间,我学会了爱一切

细微的事物

当我走出祁连山那连绵的阴影

仿佛是来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辑二:非常爱

2002-2003

 

 

 

 

她有美丽的骨头……

 

她有美丽的骨头,一小块隆起的肉

她有眉间痣,手心里有个和尚

 

她有一耳朵诡计,一嘴巴坏笑话

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叫地铁前站

 

那棵树下,阳光倾泻

一片灿烂,有人轻轻喊出她的名字

 

 

 

非常爱

 

我爱这个女孩

一小块一小块地爱

她太小了,张开双臂就能飞

她太美了

我找不到她确切的肉体

我们在做爱中相熟相知

在接近中寻找合适的距离

有一天当我离去

她的身体突发了雪崩

其中的一块,当着我的面

被斜斜地切下

那是作为情感生活的

肉瘤。

 

 

 

论肉体之轻

 

两个疯狂做爱的人,在彼此的体内

呆久了,就会陷入对方的厌倦里

眼看着悲哀从空气中升起

像两只失望的鹰

相互仇视,却无可给予

 

 

 

论伊拉斯谟

 

谁能激怒这个人呢,当他不再担心

生与死,得与失?

那个叫路德的青年刚刚离去,卖盐的人

送还被摔破的盐罐

他拉上冬天厚厚的窗帘,坐在窗下读经

我被他缓慢的身影打动了

依我看来,他没有把自己变成一尊自相矛盾的神

而是表达着一种宽广与和解的人生态度

 

 

 

与一头狮子对视

 

与一头狮子对视

一头伟大的雄狮,神色孤立,披发独自

徘徊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内

当我们的目光远远相遇

他突然一动不动,坚持不眨眼,不喘息

仿佛隐忍着一股愤怒

直到我的脊背开始发凉,直到

我内心的自卑被重新唤起

他才发出一阵短暂的怒吼

声音低沉,贴着草皮传来,那意思是

快滚吧,怯懦的人!

 

 

 

从窗口走过一只猫

 

多少时光逝去

多少盗贼得逞

多少苍茫的心事烂在山中

有一扇窗我至今未开

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得

 

那天阳光明媚,我还喝了点酒,躺在一片不知名的土地上,缓缓地睡去。

 

 

 

秋雨

 

帘外的雨从早晨落到了黄昏。

我像一只老鸟,读书礼佛

整理湿淋淋的羽毛

藤椅里的人形迎合着肉体

一种骨折的声音不断传来。

夏天过去后,慵懒得

够可以的了

风吹前额,失败的乐趣盖过了头顶

而要等的女孩正要敲门

——白纱衣,初中生

让一个中年人辅导近代史

 

 

 

 

最伟大的鸟能飞多高

 

我咳嗽着越过围墙

去寻找一个阅读禁书的人

阳光的碎银铺满了小巷

我所熟悉的那些庭院

已改变了模样

江湖黯淡,酒徒落索

一代青年涌上了采金路

我想把诗集送给一个

在阁楼上做梦的人

他却摘下生锈的耳朵

将诗集东躲西藏

直至扔进了洗手间

考虑到年近三十还没有女朋友

像这样幽蔽的天才

我只能悄悄将他原谅

 

 

 

孤独感

 

胖子竖起衣领,出门去了

留下两个瘦子,一个嘴唇紧绷

一个乳房就像英国人

当着我的面,他们脱下衣服

在窗户里打盹

 

我被空虚找到时

来了几个大嗓门的人

这是一群干燥的农民

他们一开始讲本地话

打架的时候,又换成了四川方言

 

我看到那张苍老的脸

入夏以来,就坚持在围墙外种蒜

她干得太投入了

最后将双手也埋进了土里

这张脸让我心头一紧——

一种无法抑制的恶心

 

昨天晚上小偷又来过了

有人在院子里大声骂人

我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间

确信并没有丢失什么

 

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不多

但每个都印象深刻

他们都是一些很穷的人

却时时微醉,坚持规则的性生活

——这让我时常陷入沉默。

 

 

 

满足感

 

他们从楼间的阴影里

往外推雪

一趟趟地,用独轮车

干了一上午

中午收工时,喜滋滋地

看看地上,一片水迹

一枚羽毛

阳光下,雪是

最轻的物质,他们的劳动

接近于虚无

 

 

 

 

江湖之远

 

清瘦的身影

在春香院的二楼

越陷越深

窗外细雨飘洒,黑暗

裹紧了天空

小巷积水闪亮

妓女们喧闹着

出来洗脚

四周陈旧,花香太深

有一枚果子悄然落下

掌灯时分,小二送来酒饭

一个人,读杜诗柳词

喝酒,微醉,到天明

那布衣草履的使者

正自千里之外

穿越茫茫平原

 

 

 

刺青

 

一八四八年秋天,易北河的霜冻

开始弥漫,一个叫巴枯宁的青年

突然宣布  爱上了全世界

他热衷于短途旅行,穿梭在

平静的大师和哮喘发作的天才之间

像一只收集病菌的老鼠

播种革命的火种,掉弄灵巧的概念

将王宫搞得惴惴不安

他兴奋,他战栗,他表皮敏感

自恋得发狂,自画像就画了四五张

在莫斯科,他尽情施为,将平和的学生

感染成时代的异端

他与友人为敌,让温柔的部分心烦

在身边的朋友  就要失去的时候

他才露出天真的鼠牙

他有一颗精确的心脏,亲自测量过

十九世纪的海床。他聪明自持

以偏激为尚,是个不可靠的向导

别林斯基死后,他就是老大了

那个短命的天才,死在警察动手之前

与大师同道,难免走乱步调

现在,他终于可以独步街头,悄悄露出

左臂上的徽章。这肉体上的印痕

是他最后的一招,革命者星散了

他开始靠近火炉,以喝茶开始,以做爱结束

鼻孔里飘出烤肉的味道

有一次他偶然瞥瞥窗外,大雪飘飞

世界被草率地遮盖,铸铁的街灯下

站着两个耳语者,他听说他们都还活着

屠格涅夫  和赫尔岑

但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肥大的

 

如此迅速,仿佛扯下一片黑暗

她在暖冬的窗前

脱下餐具般的外衣

多年不见,将她解开已非易事

硕大的形状让我吃力

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更深的真相藏在内衣里

那一天,我们迅速地拥抱

迅速地性交,迅速地达到高潮

如此迅速,仿佛十年来

早该如此,而不是等到变老

如此疯狂,她甚至不需要一个

恢复期

窗外凋零,那是季节发生的秘密变化

相对无言,只是灵魂从孤独中离去

而不是肉体流下了泪水

 

 

 

叶片

 

有一天,我们在一场午后的

暴雨中做爱,如注的雨水

倾泻在石板上,沉闷的噪音

和着碎石上噼啪的节奏

我们将全部的力量灌注在

两条器官上,包括爱,包括恨

啊,那么长,那么长的

一个闪电,让两条肉体平息,疲软的

欲望缩回到寂静里,连心脏

也像钟声一样 缓慢

此时

一枚宽大的树叶从窗前

飘过,像一个短暂逗留的叹号

告诉你

有什么值得留恋。

 

 

 

电子茶

——女诗人,新年好。

 

她要请我喝茶。

此时,我窗前的雪

正在融化

她要请我喝茶。

隔着几座山,几条河,几只

乌鸦的路途

她洁净如风,坐在窗户里

勾兑一种新型的电子茶

女主人声名远播,美丽

亦无暇闲置。她的茶香

略带体温,夹杂着

艺术的芥末和灰烬

暧昧的概念也融入其中

在一个冰冻的降温的

天气里,我洁净双手

足不出户

等待一场素昧平生的

下午茶

等待那浸泡着抒情文字的茶香

随暖流北上

堆积到我的窗前

 

 

 

几种变化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用来虚构两句诗

 

一只小虫飞来

她诱使我猛击自己的脸颊

 

我的右腿麻木了

左手也受到了牵连

 

来过的人又走了

我跟一个孤独的人诉说快乐

 

她带着歉意离我而去。

她要专程到咖啡馆去感受孤独。

而她新婚不久,面临新生活。

 

那不曾接近也不曾离去的

我称之为兄弟

 

举着灯的人在黑夜出神

热爱历史的人回到家中

当初是一群人,现在就要变回一个

 

但有一种变化从未被我发现

它隐身在生活的背后

那是岁月在改变自身

 

 

 

 

耳轮

——写给我的儿子

 

大雪停住了。我们踩着冰

从幼稚园回家

黄昏来得早,我的儿子

在他四岁的年龄  已经可以理解

融雪的概念

一前一后,碎裂的声音

在追逐中被遮掩,几乎听不见

仿佛生活不曾发生变化

那幼小的身躯,是离我最近的倒影

他前程远大,而我已到了

可以体味风俗的年龄

就在下雪时,我还关在家中

把音乐打开,将生命精确到

每一个时辰,让衰老的时钟

突然间窒息

像那雪中的景物,被清晰

冻结

 

 

 

 

早晨起来后

没说一句话。

不上网,不读报,不偷听

邻居的谈话

嘴唇越闭越紧,牙齿

在口腔里生锈

身形陷在镜子里

保持着厌食的习惯

五月的噪音

从门缝里挤进来

夹杂着尘土,和可疑的炎症

世界在外面发疯了

但生活是另一回事情

看镜子变暗,纸张变旧

打开窗子,是一片窄小的天空

有鸟群掠过

水泥的屋顶

飞也罢,

光阴虚度也罢

告诉我,谁能够

穷尽,

超脱,

蜕变

这无聊的中年

 

 

 

未成年

 

午后简洁的阳光

缓慢

对面阳台的女孩

蜷缩在阴影里

午睡

阴影压在身下

亚麻的床单铺在地上

刺果滚落两旁

那是蚂蚁拉来的午餐

她四肢酥软

安睡在短发的下午

和情欲的十七岁

她只是青春短暂的主人

小乳房像发达的胸肌

松松垮垮的

短上衣

露出有限的阴凉

和未成年的曲线

她嘴里咀嚼着

一丝烟叶,情绪不振

等待那无法摆脱的

漫长

如果能够继续厌倦

她选择将头发染黄

如果能够持续堕落

她选择低空飞翔

 

 

 

有雾

 

一群人,不说话

不走动

眯着眼,耳朵

也尽量关闭

姿势牵就着光线

表情因人而异

 

鸟巢就悬在头顶

需要数月

才会孵出鸟蛋

而落叶回到根部

不知还有多少天

 

他们不着急,不等待

拐杖闲置着

一心一意地

晒一场

集体主义的太阳

 

 

 

猛禽飞过城市的上空……

——给浩波

 

它静止不动

是一切噪音之上的一种宁静的蓝

 

当它展翅飞翔,便带走了一切重量

使一面墙也变成了汹涌的海

 

看到这尘世罕见之美,那些鸽子不免

尖叫起来。它们将考虑重新生活

 

我是地下室弯腰驼背的囚徒

鹰的黑暗的投影从我身上轻轻掠过

我的双腿卑微如鼠,我的心

往左边动了又动

 

 

 

京津道上

 

像是黑人回到非洲,我乘上火车去看你们

回来时带着醉意,却忘记将孤独留下。

归程进入冬眠,胜过醉生梦死

疾风驰过旷野,将温情的鸟巢冻僵

仿佛赤裸的狗心,重获平静已非易事。

哎,多年来,当我独坐窗前

想起那一次次返回——

天才当道,我终未将自己的才华放弃。

我的朋友不多,彼此视若兄弟。

 

 

 

 

 

 

 

 

 

 

 

 

 

 

辑三:黑暗传

2004-2005

 

 

 

 

雨前书

 

雨从南面转过来,下了一阵

又走了,去了渤海、日本、大连湾

我坐在一个小小的阳台上,抚弄着肚皮

像一只井蛙,用卑微的内心,见证着昏暗的天空

和低飞的鸟群

用盛大的怜悯,默念着非洲的青山

和黑暗的约旦河

 

 

 

黑暗传

 

我曾在黑暗里写下:

鬼,你出来吧

不要藏在我身后

做鬼脸

 

于是它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带着标语、口号、邻居和警察

同时扯下一片光明

 

 

 

读《辋川集》

 

身体在清风中虚胖,皮肤

泛着银光,一抓

一把纸空气,像小小的烟灰

我的朋友

在陕南玩鸽子……

 

如此年轻

就想隐居起来,毕竟不是

好事情

赶紧戴上面孔,上街

听市声,读晚报

买二斤栗子回家

 

 

 

玻璃上的雨

 

一阵小风之后

窗帘微微吹起

 

雨落在屋瓦上

雨落在自行车上

雨落在夜里

 

那滞留于玻璃上的雨滴

像一群飞蛾

被台灯照亮

 

我看见孤魂一闪

一张美丽的脸

她在我身后

仿佛已多年

 

雨季开始了。

 

 

 

滴雨巷

 

锡纸闪动的黄昏

飞絮连同瓦砾、石头

流水在行人的脚下变脏

最后一盏灯还没亮

某种危险潜藏着

书记们在楼上开会

 

我开灯,以便捕捉一首诗的残片

一只蛾子飞过来

它并不是我要等的人——

飞翔的东西无法改变自己,像一粒微尘

每天都有新的死亡

而我期待着重生

 

昨天

我从一个地主的宅院回来:

清静,谦让,知足知不足

让一种风度复活

清风

淫逸……

适合与一个体弱的人

同吃、同睡

 

我的朋友

要和我谈谈厌世问题。

对付一个美女,他有一百种办法

现在,被一个骚货牵引着

他做爱做到了恶心

味蕾连着尘埃,器官连着悲哀

我多么希望他能成佛啊

而对此,我们又知道些什么

 

我曾在这纤细的巷子里生活了十年

体味着岁时、风俗,抵御不时涌来的晕眩

说不清这是尘世的愉悦

还是灵魂的孤单

漫长的中年尚未开始

——“殆尘事去而诗境益廓清乎?”

 

 

 

火车:给小尹

 

脚下的那列火车

呼啸着开过去

它走了

而我们还站在原地,佛在塔里,鬼在坟里

 

小尹,你在想什么?

 

我想,只有这种方式可以让我们远离羞愧和沮丧

开过去

像一列火车那样

它走了,留下空寂

 

 

 

给南胖

 

南胖,这么可爱的一个人

也对女人产生了厌倦

 

我希望你能来和我喝咖啡

看雪

雪中立着一个人,我们且观而不言

看她如何慢慢转身

 

 

 

2004年夏天的无题诗

——给老金

 

驱车驶过港湾,在一片

堆满废铁的滩涂地,我们终于看到了海——

疲劳,遥远,一群人从白雾中走开

 

他离去时,带走了伙伴们灯芯绒般的心

当他归来,仿佛浑身是铁

——此事也可暂且不提。

 

 

 

异动

 

我在网上读一个朋友的小说。

作者写的是烂掉的青春

和嚎叫

她最终得到了满意的性交

小说里还写了几个人物

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地下生活

哦,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那么绚丽,那么愚蠢

有一股劣酒的味道

我读得有些吃力。一天到晚

我呆在家里,紧紧捂着心

因孱弱而梦想着美德

阳光落进了水桶,墙角的阴影

在一点点变化

窗外柳絮飘飞

犹如暮春的一场大雪

我觉得自己太老了。为了重生

必须有一种刺痛、一段遗弃

和一部古兰经

 

 

 

我字斟句酌,有些无奈

 

她的美丽有点残忍。

消瘦,已不能再小

发育尚需时日

因闲置过久,双腿

有些发紧

如此纯洁,我没有多少把握

能够将她说服

 

第一次见到她,首先是

一座桥,然后有一阵风

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

口味清新而风情如海

 

……如今悲伤饮酒,身受轻伤

无力感与日俱增

唇间的表达充满了羞愧

旧情早逝

年华已去

见异思迁竟不能自已

 

 

 

凶手的酒

 

他喝一种安静的酒

在杯弓蛇影中频频醉倒

这酒,喝到了黄昏

苍蝇馆的雨

也在灯下紧张起来

我想着那桩乡下的案子

衙门、巡捕、乡绅的小妾

那么他就是那位古代的侠客

在滴雨的客栈

清算前世的恩怨。

州官杀人,百姓放火

从我的角度看,他不像是个

坏人。香烟在烧他的手

烈酒在烧他的心

我说,跑吧

兄弟,快跑!带上

你黑暗的脸

和厨房里的那把刀!

 

 

 

在“钱柜”听师江唱《东风破》

 

我从你们的嘴里听到

糖果、钱柜,多么腐朽的名字

仿佛岁月剥落,爱上它们已经很久。

 

琐碎之间,我们就老了

唉!老了,不再玩刀子

嘴巴也已麻木

你唱得多好啊,但也只是一种闲愁

像早年在寂寞的房间里手淫

失败的感觉与日俱增

 

而我早已放弃怀旧,不再自由

随身携带着影子,喝美酒,会朋友

行走在胡同与胡同的关系里

还摸到了美女的骨头

 

 

 

博物馆记

 

纸上的林泉,魏阙的残片,少数人的坟

我滑着冰进去。玻璃的通道,上下五千年

钢筋水泥的体内,一颗柔软跳动的心

 

 

 

天象

 

也许将手心变成手背是必要的

也许将生活拆散再重新组装是必要的

为了看清生活的真相

有一天我还特意爬到了屋顶上,但有什么用?

脚下风物细如流水

头顶的天空斗转星移

美在刹那间飞逝,来不及留恋。

 

 

 

年终题

 

1

被影子追赶了整整一年

如今依然心神未定

还有点烦

还有点恨

还有很多恶习未改

还像角落里的一尊神

 

2

世界在哪里?凶恶涌上街头

穷人在欺负穷人。

我兜里装着软软的阴茎,走走停停

心不在焉。

爱在纸上躺久了,变成了心

自己蹦跳着

离去

 

3

必须将自己变得无穷小!

必须活得有点耐心!

必须留恋那细雨!

必须去帮助穷人!

 

 

 

和儿子,一阵风

 

一个小人儿,蹦蹦跳跳从斜坡上

跑下来,寻到我的目光

再次冲向另一片草地

黄昏的光线被他牵动着

一种临近天堂的颜色

目光在线绳上滑来滑去

像是一段回忆

被重新提起。微微的

一阵风,犹如弦乐里的尾声

我的小儿子

已将风筝放进夕阳里

 

 

儿子,希望你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人

 

小儿在背诵古诗

像做一件平常的游戏

其中的含义他并不理解

老爸的诗作他更是有所不知

我能写那与古人相通的诗句

但与儿子分明已是两代人

他的游戏我看得太过严重

我的心思他从来不懂

他还没有学会爱别人如同爱自己

而从前,我也曾是一个孤单的人

 

 

 

去通县乡下看望小郭、红旗

 

我想和他谈谈 拍一部电影那样的

事情,到底需要多少

大米

 

他们出门去买烟。

 

我想和他谈谈 从乡下搬回城里

到底需要绕过

多少弯

 

在一个露天的酒吧,他满足于虚构

一种武器:“一个巨大的屁

足够大,浓缩成固体

放进瓶子里……”

空空的街衢

应和着这个顽皮的把戏

 

我还想和他谈谈

为何要将孤立的站牌

存放在家里

 

“青州—临沂”

 

 

 

 

 

妈妈,你来救救我……

风将门打开,又合上,夜雨
在路灯下飘洒,带来秋凉
世界在雨中打着哈欠,而我
却越睡越清醒
起来,给母亲打个电话
她说,院子里的鸟巢落了一地……
儿子的梦呓,带来生活的压力
临近中年,前程在折磨我
能够放弃的已经不多,能够得到的
均是未知。昨夜的一次占卜
也在瞬间变得暧昧
如这场大雨,模糊了玻璃,看不清
里面的白,外面的黑
妈妈,你听到那知了的叫声了吗?
那么急迫,像是一场崩溃……

 

 

 

有一点薄薄的小雪……

 

有一点薄薄的小雪,我来到这城市的

边缘,河流顿时安静下来,枯草

和树杈间的太阳

被冬天的严厉折磨着

一片荒废的土地,几只狗

铁皮房,一个孩子

在灰色的烟雾里玩耍

在一片沼泽地,我看到

一座新坟,像一只

处女的乳房,一点小雪

覆盖其上,残缺的木牌上写着

“爱妹某某之墓” 

城市的打工者,死无

葬身之地,静静躺在

水中央

我仿佛听到她在地下的呼吸

透过城市那震耳欲聋的喧嚣……

 

 

 

深秋进山

 

清澈是因为有人开始尖叫起来。

转过一道弯,落叶胜雪

黄昏凝滞恍如细沙

细流奔下斜坡,有如

小雨下了一夜。尘世仿佛

已经靠不住了,看她们兴奋的样子

好像天黑之前就能到达

所有的罪过都可以原谅和清洗

 

我被这乐观的情绪浸泡着

一个身影在高傲地前行,另一个

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

不停地责备着自己

 

 

 

我在下山

我在下山
风轻林密,不知不觉中
我在下山
下山的快乐啊,无论是一个梦
一个隐喻,或一片光阴
无论是一个人,无人陪
一颗心,无人替
下山,不知不觉间
走进断肠里,所去了无踪……

 

 

 

沮丧

 

因失重而飘浮起来的,将因悲观和空洞而更显孤独

如果没有灵魂,重量便无从获得

如果仅仅是厌倦,罪过将更加一等

 

清晨起来后,就觉得自己是如此的

卑鄙,下流,可耻,肮脏

把所有这些词都用上,也无法表达我此刻的沮丧

 

我被自己打倒了,词语亦无法挽救!

 

 

 

最后一行

 

我看见窗外走过一个孤单的身影

细密的小雪落在他的头上

他走得杀气腾腾,仿佛去追索一条

欠债的命

 

当降雪成为一段背景,那个人

又从我的窗前踅回,他走走停停

面露喜色,仿佛听到了天上的声音

 

哎,这来来回回的人生啊

我轻叹一声,重新回到

暗处,写下今天的最后一行:

无法预测的命运。

 

 

 

 

 

 

 

 

 

 

 

辑四:自画像

2006-2007

 

 

 

乡村史

 

德宗三年,英军行于沪宁道上

湘乡薨,举人们忙于作挽联

王二忙于在小亚麻布衫里捉虱子……

 

……那秋日的雨,一直下到今天

一拨又一拨的愁云,仿佛秋天的心

风物冰凉,小流氓也感到无聊

庄家慵懒地长着,麦子躺在瓮里

张家的门紧闭,李家的狗

学会了沉思

一些人在廊下支起桌子,打牌

其中就有我死去多年的爷爷

闲暇贴在睫毛上,鞋子逸出了脚面

有人打太极摇扇子

有人读论语说废话

有人登高有人纳妾有人偷欢

偷到了心烦。还没到时间

还没到结党营社读水浒的时间

还没到磨刀自渎写密信的时间

还没到张灯佩剑孤独自饮的时间

还没到时间,雨水泡在雨水中

村长泡在寡妇家

粮食还在,灯绳还在,裤脚上的泥泞还在

民国远去了,还没到

重写的时间

 

 

 

2006年春天的自画像

 

我,一个幽闭的天才

从冬季燃尽的烟灰里

爬起来,捞出被悲哀浸泡的心

晾晒。已经

很久了,我习惯于这样

透过一扇窗,看天气

不再咬牙切齿地写诗

诗的虚伪,诗的狭隘

诗的高蹈和无力感

已败坏了我的胃口,让我

想要放弃

我放弃得已经够多,时光、尊严

无穷无尽的耻辱,仿佛一堵

竖起的墙,我越来越

与世界无关,与这座

虚无的城无关。每周

给乡下打一次电话

关心农时,和母亲的血压

每月,进城一次,沿着

铁路,插进这城市的心脏

像一枚光明的钉子,嵌入

城市肉体的深处,揭示着

空洞、冷漠和卑微的真相。

这时代,爱不允许

说出口,穷人

不被允许活,伟大的

驯兽师,让耻辱

成为每个人的胎记

我在悲哀里读哲学,读

革命导师的游击战

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友谊

我已看够了小丑们的表演

我愤怒,可能缘自一场

白日梦,也可能

缘自一张小官吏的脸

在巨大的耻辱前,我更愿意

呆在家里,独自感受

积毁销骨的诅咒

如果有人找上门来

告诉我:你

被捕了,因为

你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

我说,好极了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千吨

炸药,一万句口号

和一句小小的劝慰

你看,我已缩得无穷小

缩成了一个点、一滴墨水

在一个适当的夜晚

让我来为你引爆。我是

苍白的,如同一个笑话

我是易碎的,只需轻轻一抹

我嘴角的深纹,不是

因为嘲讽,而是

长久的沉默……

来吧,取消我吧,我已经

不耐烦!五月的雨

已经落下,洗净了大地上的

血迹,却洗不净

我的心,这黑雨。

 

 

 

“不要被你低水平的对手扼住……”

 

我不与小人为敌,事实上,我喂养他们

以绿叶、笑脸和洗净的心

我从敌意里吸取力量,小小的敌意

存在于小小的心脏,在一个无聊的时代

像一段小夜曲,出入风议

非但令我不快,事实上

还带给我无穷的消遣。夏虫

不可以语冰,小敌意

不可言及大信仰。我在等待

那存在于空气中的敌人,它之大

笼罩了大地,每一次呼吸

都能体会到耻辱,直到有一天

我从那庞大的黑雾里抽身出来,一个

敌人的形象才凸现。我站在

一堆偏见之上,一堆庸俗的枯骨之上

才将它看清——一团

巨大的黑暗,在一个方向上

生成,像雾,带着怦怦跳动的

心,它没有脸,周身布满了

幻听的耳朵,同时还带来

窃窃私语的革命者,在咖啡馆的

雅座上,沾染着麻醉剂的气息

笔杆摇落之间,如街头巷议一般……

不,这不是真的

革命来自远方,深处,底层,那一群

不要命的穷光蛋,听说 他们才是

期待已久的敌人。

 

 

 

德安

 

一次,一位陌生的朋友

给我寄来一封信

他说,很久未去

德安山中的小屋了,但听说

他刚作出了一批新的漆画

德安,哦,一个

从未谋面的诗人

住在遥远的山里

做一种无关心灵的

手艺,这有些失真

去年

冬天,在北京街头,听说

德安刚刚离去,从纽约

到福建。我请老金

转达我对此人的

敬意

因为,两个害羞的人

互相找不见

两个骄傲的人

老死不相往来

 

 

 

一个传说中的革命者

 

那时候,我还在南方

测试商品的温度,他进来

找我们,没有目的,没有话题

只是告诉我,他的名字

改了,不再叫某某某,而是一个

更加雄壮的称呼。我接过

他递上的名片,×××,看上去

一点也不像个罪犯

那么有什么打算吗?他问我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转身

离去

没过多久,就听说,他

进去了,因为参与一项

公共事件

我心中一震,突然想起那次

见面时,他似乎已经做好了

进去的准备,一件邋遢的衬衫

落魄得就像民国初年的

某个人。有人说

他的妻子很漂亮,可惜了……

我只记得,那是五月的一天

天空潮湿似有暴雨降临

 

 

 

回忆录片断

 

当时街边还有两个孩子而他们

已经开始射击!

多么恐怖啊现在我确信

刺史们的一生终遭报应

那流放者的信注定

无处可寄

多少年来悲伤哽在咽喉

多少年了我不再一个人

将异国的烛光剪亮,让它哭

让它流泪……

某些东西被我们忘得好干净!

那两个孩子怎样了?死变成

静默,大街上挤满了幽灵的附体

我梦见那故国的枪声里

也已长出了玫瑰

 

 

 

无题

 

一群人从窗口走来走去,我

不为所动。

抽烟。咳嗽。发呆

将一本本打开的书合上

几次发现道理无处可寻

几次发现问题没有答案

 

几次想起死者的脸

几次听到告别的声音

 

再也写不出轻巧的诗了,除了爱;

再也写不出沉痛的诗了,除了恨。

 

 

 

无题

 

烟灰吱吱燃烧。我想要的大力

隐藏在它废墟的体内

 

用最原始的爱,对抗生活里的毒

用树皮,使劲抽打一棵树。

 

将军们在叫嚣:牺牲掉东部十二省!

一支溃散的军队——来自北方庄严的鸟巢

 

广阔的大省敞开她肮脏的内脏

内陆河押运着寒冰:凹陷中的一丝柔和

 

我想起家乡的冷和碎,土坟一座连着一座

死亡的意思是:就让一切重来。

 

在帝国的边境,出逃意味着返回

不断返回说明尚有一个母亲可以践踏

 

践踏呵,践踏,那嘴角上的敌意

有我们黑暗的精神。

 

 

 

各自的命

 

风中走着各自的命。霜雪

枝头,成群的灰雀

组成简单的家族。

风中走着各自的命。烟囱

自房顶滚落,一张张模糊的脸

从白雾中走开。

那委琐的酒徒,瑟缩着

给一辆自行车打气

眼底露出  鹰的绝望。

风中走着各自的命。生活

像溃散的绷带,找不到

结实的伤口。雪迹被践踏

寒意结成了冰,爱来自

乌有之乡,自由而无望——

它成长,像蜂巢,虚构着

越来越深的灰。

 

 

 

 

在这里

 

在这里,一年嫁接着一年

我独自呆着,并假定

那一床的书对应着道路

那措置的竹子

对应着思想,这一切

很重要,仿佛孤单对应着最终的人群

仿佛四边形支撑着我的墙壁

窗外,像一个目击者在呼喊

这些油焖的大虾,残酷的断臂

这繁华的道路,每日每夜

在你眼前寂寞地展开……

我庆幸,我依然能够

触摸这个世界,隔着玻璃

并拥有片刻的动容。

 

 

 

致老梅

 

一次,   我们沿着

砂石的公路

登上一道斜坡

在一片金盏花丛里

扫出一块空地

默默地坐下,抽烟

看夕阳

在铁锈的岩石上

坠落

远处,几点炊烟

一辆辆军车

疾驰而过,扬起

片片黄沙

高考就在两天之后

我们手里拿的不是课本

而是

《爱的教育》

 

 

 

婆姨

 

一只纠缠不休的马蝇

为的是不让马休息

 

小巷中的辩论者苏格拉底

为的是不让雅典城休息

 

她在爱中要求被爱

为的是不让婚姻休息

 

“哦,克里托,叫人来

把这些女人弄走!”

苏格拉底最后说

 

她们大喊大叫,为的是

扰乱这个思想者落日时分的宁静

 

 

 

蓝天里

 

“墙会让人生病,尤其是

监狱的高墙。”

这位出租车上的政治家

一路高谈阔论

“但没办法,墙是世界的

一部分。”在红灯闪烁的

路口,他指给我看

一座巨大的监狱,已改建成

人民医院

四角的岗哨已经拆除

唯有那铁丝网的院墙

露出往日的空旷与威严

89年,我也曾

进去过一次,罪名是

流氓犯。”

我看他脸上的微笑

仿佛一个逃学的学生

说起了自己的母校。

绿灯亮起,电唱机里

传来说书人的一声惊叹

蓝天里飘着一朵浮云

高墙仿佛它尘世的投影

 

 

 

下场

 

他像一个牵线木偶

在四月的阳光里蹒跚学步

半个身子倔强,半个身子

灌满了体制的水泥

去年,他还坐在主席的

位置上,戴着面具

对世界发表废话

粉墨登场的

那一刻,他可没有想过

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刚刚有人  代表组织

给他下了结论

光荣的、正确的、革命的

一生,如今,求生的本能

代替了他一生的信仰

他决定从床上

爬起来,不能让那些阴暗的小人

太过得意。他心里明白

一切都已结束

他未竟的事业,只是

练习如何走正道

刚刚,在小区里

遇到那些陌生的老邻居

他还有些不自然

 

 

 

完整的一切

 

她在推车上坡,后面跟着

她的男人,一头倔强的公驴

既不吵闹,也无哭泣,沉默统治着

她的全家

 

这位先生,时常在黄昏

出现,衣帽整洁,头发左倾

冷漠的骄傲清晰可见

退休后的生活让他无所适从

 

拥有贫穷意味着拥有了沉默

更多的权力就像更多的哀愁

太阳照耀着盐,也照耀着地上的

垃圾,所谓救赎,如同北风中

柳丝间的一丝振颤

 

 

 

新年的雪

 

雪来自睡梦中的

一阵灰  早晨

雪押着童年的韵

平铺直叙地

落下  没有什么

被听见

雪来自童年的一阵灰

 

雪笑,留在刺槐的枝头

和瓦楞上的

笑,父亲和母亲

笑着将灯笼挂起来

茅舍前,雪花

旋转

 

没有什么被听见

短促的炮竹里

天蓝

老式的椅子

坐着孤独

板车上的黑

在盛大的节日里

展示着贫困

 

雪消

融,新年的禁忌

接近尾声

空气中的味道

被踩脏

成为门前的一串

泥脚印

 

 

 

新雨后

 

雨停,天空

化作一块块碎冰

如咬合的齿轮

隆隆作响

在嘀嗒的雨水中

一枚落叶

改变了纤细的

蚁路

 

上帝,你是说让我

去爱吗?

 

泥泞的

铁路桥,流水映现着天空

一个盲人在摸索中

微笑,仿佛世界

尽在他的掌握

此时火车

隆隆驶过

完成最清晰的穿越

 

上帝,你是说让我

去爱他吗?

 

小学校的门前,成群的

汽车乱作一团

那一张张骄纵的

小脸

悬挂着父母的表情

在一幅灰色的背景里

我看到一条红色的飘带

勒住了孩子的脖颈

 

上帝,你是说让我

去爱他们吗?

 

空气里有集体的味道

雨被弄脏,传递着

悲哀

这没有爱的

冰凉的人生

在一张静物里渐渐炭化

 

 

 

“一钱不值、使我厌恶的东西”

 

我已记不起昨夜

见过的那个人

他坐在月晕里,沉默、抽泣

表情急迫时,就像在

说谎

 

“你总得把自己

交给一个地方,一个人

对抗不了时代。”

看他的样子

仿佛我一生的错误

就是把心放错了地方

 

我说,你走吧,总要让我

把梦做完

咔,咔,他掐着脖子

将一块冰吐在地上

 

早晨起来后,看到窗外

那枚月亮,贴在楼顶

浅浅的,像块玉。

 

 

 

别理会那些坏蛋……

 

春风提着雨水的刀子

四处寻找冬天的仇人

 

不要被他的忌恨激怒

不要试图去制定一部法律

 

树林为一只鸟巢聚拢起来

集体不过是一堆垃圾

 

信仰曾是非信仰,凡高被逼死时

他们在纸牌中寻找命运的游戏

 

 

 

此地

 

票友们的尖叫掠过剧场

小小的曲艺培养出三寸长舌

每当我试图与一棵树

扎下根来

总有盛满清水的酒杯投来阴影

居民的笑声来自一捧一逗之间

此地不可名状。

我常想起那些南方的梧桐

高大的树冠翻卷着火焰

济南市,广州城——

我独来独往。

 

 

 

诗人在什么情况下大于知识分子

 

大片的雪追上他,他转身:

一张空白的脸,笑

 

不再拒绝,他在雪光中

领取公共食堂的晚餐

 

我只有将心跳的音量

调小,往呼吸里掺点冰

往思想里加点忧郁

那同行者的狐步

已消失在大众的围栏

路,因此也可称作

无路

 

仿佛周树人也可以是周作人

先锋也可以是倒立

 

 

 

1895年,保罗·魏尔伦可以去死了

 

保罗·魏尔伦,以他

一生的酒,混乱的性

他的兰波,他细小的阴茎

终于活成了  一个老混蛋。

就目前而言,一切都

无所谓了,健康已经离去

桂冠已经腐朽

十个墓穴等着他,十个天使

洗净了屁眼

他可以去死了,正如

老友所言,他已从贫贱之物中

淘得黄金,他承担起了

一个梦想家的

全部厄运。

 

 

 

袁子才好色说

 

说的是

明清之际,再加一点

魏晋宋元。士大夫们

忙于语病,被帝国辞退的诗人

忙于聚书归隐

陈酒加雪,小楼寒梅,茶壶里

是煮沸的中年

戒得了官却

戒不了色,袖中藏着

一枚月亮,怀里藏着

一个小娇

寅时的乳房

午时的蜜

钱塘苏小是乡亲

徐州小陶,江干张郎

美人下陈,殆不止十二金钗

然繁华人有

寂寞事,粉黛成行

谁能解语?花团锦簇之中

惟有伶俜一人

而已。

 

 

 

最近在干什么

——答问

 

最近在思考。呵呵,有时候也思考

思考本身。这正是悲哀的源头

也就是说,我常常迷失于

自设的棋局

 

有时想停下来,将这纷杂的思绪

灌注进一行诗,只需一行

轻轻道出——正是这最终之物

诱惑我为之奔赴。

 

 

 

谷雨

——寄新宇老师

 

今日谷雨,晚来风急,吹送

一朵云,将这节气

补充完整

你那里可好?大胡子老师

我该称作老哥哥,听说

济州的花事

正盛,你且放下纸笔,温酒

独酌,看落花 流水

而去。

以前,我喜欢完整的

事物,清风、圆月

如今,几乎能接受

所有的残缺

想你在时,酒杯里

快刀一闪,我在诗中

与人兵戎相见。

自你走后,整座校园

只剩下建筑,整个图书馆

坐满了博士家属

你走多久,这里的风

就刮了多久

你在岛上闻泉水,我在室内

种盆竹,虚构

你的江南。你也知道

完全的虚构

几乎不可能。就在昨天

还跟一个管理员

干了一架。没办法

越来越不适应

城里的生活,我倒想看看

这寂寞  还能呆多久……

另外,在此问候

张老师,她的好心思

和山东厨艺。

今日谷雨,愿你们早起,推窗

遍地落花是拜西风所寄。

 

 

 

2007年夏天即将过去

              

“我走为死,你们走为生……”

                      ——苏格拉底

 

这一年,不说教,不将息

不在黑暗中写那

轻便的抒情诗。

不写了,兄弟,无论如何

“我写”

都应被视为一场事故。

你看商品就在窗外

发狂,连猪肉

也临近绝望,我们是,呵

我们也曾是

那动物中的一员

当那闯入人间的狮子

脱下华丽的兽皮,历史

露出它鲜艳的臀部

羞耻便从我们的生活里

消失

连那伟大的驯兽师

也不再感到脸红

他们数钱,我们

数尸体,他们到市上买酒

我们从墨水里捞心

秋天说服不了腐败,刽子手

说服不了刑具

“我走为死,你们走为生”

我们像坚果里的

虫子,没人再喊一声

“我—不—相—信!”

我们被打垮了,兄弟

我们在少年的性上

耽误得太久

那可耻的

被蓄意蒙蔽的

人生

 

 

 

睡眠多么艰难

 

睡眠多么艰难,啊

穷人何等冷漠

孤立得太过投入

生涯在苍茫中变

 

是啊如果睡眠能够解开绳索

何不将衰弱的事物拥怀入抱

如果思想的快感来自堕落

何不将旧友推上斜坡

 

我的南方朋友

你在温水里的表情多像哀愁

我在风沙中露出的鱼眼

来自大海才有的风暴

 

 

 

读书过冬

 

在一所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读书

严肃的思想让我浑身冰凉

 

外面是干燥的祖国,肖像挂在天上

一个党派有它全副的武装

 

朝阳的窗子里包含了所有的北风

树叉间的寒意里一枚湿漉漉的羽毛

 

城市,城市就在我的脚下颤抖

这是冰雪的时间,花卉在哭泣

 

那停止了哭泣的女孩,终于得到了

她悲伤的玩具,祖国乐于施舍

 

玻璃的外衣,瓷器的心脏

穷人的寂静制造漆黑的人世

 

遥远的友谊带来商品的温度

诗歌的威胁让我激动不已

 

鼻息深重的流亡者,在书页间

踏响窄窄的后楼梯

 

 

 

是谁赐给我粮食,让我苟活于人世

 

午睡过久,等于没睡

冬天来得太晚,我有些脚不着地

 

抬头看天,乌鸦一片

夕阳的教育无非是安静,安静

 

那在历史的酸雾中消失的先生

馈赠我坚硬的骨殖

 

那在墨水里浸泡的美德

如今也浸泡着我的心

 

窗台上挂着一双旧鞋子

那是去年山中的一段传奇

 

此地的银子在土里闪光

我弯腰,捡起一枚冬天的落叶

 

时代的扳道工,将一路高歌的兄弟送上迷途

他笔触停止处,我开始前进

 

我和国家只隔着一个小孔

在相互窥望中增加彼此的敌意

 

没有悲哀的,便没有胜利

所谓中流砥柱,无非就是停下

 

一年来,手被笔统治,笔被沉默管辖

是谁赐给我粮食,让我苟活于人世……

 

 

 

 

 

 

 

 

 

 

 

 

 

 

 

 

辑五:雪融冰

2006-2008

 

 

 

父亲和母亲

 

父亲在焦躁中

喂他的羊。那头羊彻底把他

惹怒了,他敏捷地跳着

用一根长竹竿

把羊往死里打

 

多么暴躁的一个人呀,在乡村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有一天我看到,他狂奔着

在与一只乌鸦怄气

 

如果他有什么不如意,我肯定就是那

不如意中的一个。

 

母亲在从容地与邻居

讨论一匹布料,从容地

等待母鸡下蛋

从容地准备雨后的晚餐

 

多么缓慢的一个人呀,在乡村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有一天,我看见她在为神庙忙碌

孩子们不在身边,她的虔诚更加一分

 

我想我会两次属于她:一次是出生,

一次是入死。

 

 

 

妈妈,您别难过

 

秋天了,妈妈

忙于收获。电话里

问我是否找到了工作

我说没有,我还呆在家里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

还能做些什么

所有的工作,看上去都略带耻辱

所有的职业,看上去都像一个帮凶

妈妈,我回不去了,您别难过

我开始与人为敌,您别难过

我有过一段羞耻的经历,您别难过

他们打我,骂我,让我吞下

体制的碎玻璃,妈妈,您别难过

我看到小丑的脚步踏过尸体,您别难过

他们满腹坏心思在开会,您别难过

我在风中等那送炭的人来

您别难过,妈妈,我终将离开这里

您别难过,我像一头迷路的驴子

数年之后才想起回家

您难过了吗?

我知道,他们撕碎您的花衣裳

将耻辱挂在墙上,您难过了

他们打碎了我的鼻子,让我吃土

您难过了

您还难过吗?当我不再回头

妈妈,我不再乞怜、求饶

我受苦,我爱,我用您赋予我的良心

说话,妈妈,您高兴吗?

我写了那么多字,您

高兴吗?我写了那么多诗

您却大字不识,我真难过

这首诗,要等您闲下来,我

读给您听

就像当年,外面下着雨

您从织布机上停下来

问我:读到第几课了?

我读到了最后一课,妈妈

我,已从那所学校毕业。

 

 

 

委屈

 

某年,父亲在挖树时

砸伤了腰

我连夜赶回,他

躺在小床上,动弹不得

母亲站立一旁

为他乌黑的双脚

涂药

我替他挖掉

剩余的树根,帮他的庄稼

浇水、施肥

回城前的晚上,把

剩余的钱交给母亲

让她留着慢慢使用

当时鸡已上架,月亮

也不好

一家人安静地喝汤

沉默中,渐渐传来

父亲的啜泣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

第一次在儿子面前

流泪,那种委屈呵

简直不像个父亲

 

 

 

旧居

 

通往旧址的路牌贴满布告

礼貌地敲门,里面有一个旧我

 

当年离去时,如同抛弃一个公社

如今再回来,居民们已被政府接管

 

旧燕南飞了,能回来几个算几个

不测的命运也威胁着它们

 

钟表停摆了,安静如一片市场

在蔓延。我端正坐姿,听夜的狂欢

 

深情的老邻居在窗口吹笛

抽象的生活仿佛没有改变

 

 

 

自省

 

我似乎已到中年,影子短暂

肉体抽象,一纸一木

皆是教导。郑重地给朋友写信

向父母请安,数着盐粒过日子

想想,还有多少未竟之事

在身体里晃荡:为人谋而不忠乎?

为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

想当年,这小女子爱上我,大概

也不是因为我的贫困吧

我必须从墨水里捞心,给

金色的她,木质的她,一个承诺

还有绵绵细雨中的小子,当我

独自奔向呜咽的自由,他是我

尘世唯一的面孔。那远在

乡间的父母,我还要为他们

建一所房子,用砖头、木头、宽恕

和落日,这是必须的,作为儿子。

 

 

 

月光游戏

 

月光落进井底,漫长的一天

结束。节气

悄悄路过,菜花的清香

麦草的浓郁,一匹月光中的马

静静地咀嚼。除此之外

夏虫的回响,运河里的

蛙鸣,孩子们的游戏

在树阴的跳跃中解散。

我被小小的委屈搅乱了心境

将睡眠的蚊子揉进了眼底

我的小狗,在我的双腿间

曲折前行

它知道家的方向

 

 

 

乡居

 

大雨落了几天,乡居长出绿苔

我踏着雨后疏松的土地

去后村找一个女孩

记得小时候,这里不曾有路,不曾有桥

不曾有过大片的白杨林

母亲说,有一条小路,刚被踩出……

我沿水沟西行,烟云一阵

轻轻掠过,几只青蛙

噗噗跳进水中

那身手,仿佛二十年时光

从身后一一来过。

 

夜里,听到狗叫

村长踩着水,邀我去邻村喝酒

因为爱,隐居仿佛

有了某种乐趣。

 

 

 

追黄鹂

 

眼睛微闭,听黄鹂

加深童年的绿

薄皮肤的女孩,笑得

有点乱,有点乱

 

一滴雨,滴入

小小的肉缝,没有杂音

盲音,空空的,如鸟巢

黄鹂叫

 

在树上,在雨中

在彼此的

果肉里,在那儿

果子没有核,乳头如鸟喙

 

除了鸟鸣,我们听不懂:

巢穴、泥土、生殖器

在那儿,你轻唤,风声只是

鸟鸣涧。

 

 

 

单眼皮

 

单眼皮,是一种爱

十三岁,胸部有了印象。

 

风吹她,她对称的两片

悄悄的,她的骨头悄悄的

手也是悄悄的

她走路悄悄的,在夜里

胆子很大。

 

她的乳房酸酸的,形状

像钉子,饱含着。

她坚持每天长一点

烦烦的,坚持了很多年。

 

飞翔的东西

都太瘦,毛也长。她都

瘦成这样了,还不满意

坚持把大街

叫小巷。

 

她不为自己瘦,为心情。

 

她开花时,我正在结冰,

我说我像一窝蜂,她不信。

 

1987年,我还不是我,

她有她双倍的表哥和兄弟。

哦,胆战心惊的

初中生,中暑的性欲。

 

 

 

 

缓慢

 

七月,微风过夜,树冠

哗哗作响,延续一阵

急促的小雨

清晨,黄蜂飞舞的

院落梧桐遍地

我坐在檐下,养一种

积年累月的老伤

檐外,雨幕低垂

击打屋檐的雨水

流进西邻东舍

羊群在栏内

漫长地咀嚼

干净的桌子上

一只下蛋的母鸡

柴房低矮,湿木耳

从窗棂上长出

鸽子交配,仓鼠积粮

一切顺其自然

午时,炊烟四起,一阵

素食的清新

寻找父亲的

女孩,湿着头发

泥脚丫自门前

踏水而过。

 

 

 

春雪

 

一场雪也没有的

冬天过去了

在日落的

背景中,春天的雪

开始融化,我

久居洞中,寒暑

几乎不察

每月,吐出生活的

胆汁,倾听

由流言组成的

风俗

小巷

深处,孤单的

两个人,一红

一瘦,互为

边界,互为映照

像来宾,又像刺客

在白色的残余中

滚动

滚动但没有雷声。

 

 

 

雪融冰

 

清晨,在鸡叫声中

醒来,冒着雪

去小学校,教室

昏暗,墙上一排

大胡子,瞪着

全人类的目光

我们在黑暗中

晨读,往手上哈气

课后,一阵清冽的

寒意,昨夜的雪花

已化作冰挂,从学校

到村庄的官道

成了冰凌的宫殿

我们被眼前的事物

惊呆了,仿佛那个贫困的

世界,已被冰雪融化

我们在冰中追逐

嬉戏,太阳出来之前

不准备回家

 

 

 

北风,北风

 

北风:向我的爷爷致意

老年的牛倌

尘埃的舌头,结晶的胡须

贫穷与微笑

终得翻身

翻身,如翻开新婚的冻土

犁在地下,摒弃那北风

温暖如

一只热情的蛹

 

我们复活在来年的蝶上。

 

 

 

北风,月亮

 

所有的树杈间,一枚月亮——

献给我躲进地下的父亲:

那儿,北风与窃贼同在

雪白的菜地间

老年之膝肿胀

暗示

长于一生的税负

 

父亲

你且抬头

北风洗白的天空

所有复仇的墓穴

敞开——

我沉睡在尖叫在

一片最稚嫩的落叶

之上。

 

 

 

三个妹妹在天上

 

三个妹妹在天上,如同三颗星宿

冰河,闪电,空气,三个妹妹

来自命运的不同赏赐

我们曾度过的童年,仿佛

被黑暗遮住的强光

如今在我眼中闪烁的依旧是

你——

影妹,爱哭、爱笑,爱电流的瞬间一击;

欣妹,雪白、锋利,随速度驶入冰河;

英妹,轻盈、神秘,吸入过量的毒气。

当雾色袭击我,虚无的繁殖

带来黑暗的统治

我看到在虚空中闪烁的

总是你,三颗明灭的星

渡送我

进入更加真实的所在

那里:你哭,你笑,你羞涩——

三个妹妹如同三份完整的童年。

 

 

 

 

辑六:雨夹雪

2006-2008

 

 

 

 

 

雨夹雪

 

黄昏之后,雨势减弱

小雪粒相携而下

 

雨夹雪,是一种爱

当它们落地,汇成生活的薄冰

 

坐在灯下,看风将落叶带走

心随之而去

 

铸铁的围栏,一张陌生的脸,沉默着

将一点悲愁的火险掐灭

 

雨夹雪的夜,一个陷入阴暗的梦境

一个在白水银里失眠

 

 

 

聚集

 

冬雨聚集起全部的泪

湿漉漉的落叶犹如黑色的纸钱

 

一个男人在上坡,他竖起的肩膀

聚集起全部的隐忍

 

松针间的鸟,聚集起全部的灰

雨丝如飘发,聚集成一张美丽的脸

 

我站在窗前,看那玻璃上的水滴

聚集成悲伤的海

 

什么样的悲伤会聚集成力

取决于你的爱

 

 

 

童年虚构

 

大街拥挤的年代,我们

出生。童年被举上树

母爱是倒影

修改一新的户口簿

夹着一枚孤儿的奶瓶

 

五折的月光,七折的鱼

叛逆来自昨夜的厌食症

白天的石头,用来盛放泪

夜晚的长柄勺,用来舀孤独

我们在老年的怀抱里听潮声

 

……今夜你来,而他已去

冬季的雨滴不完

生平来不及回忆

一切都已死去,一切仅是象征

告别成为一个人的相聚

 

——地理也影响了我们一生。

 

 

 

老年虚构

 

雪在山上,树在窗外,名声在风中

白木桌子上是剩余的睫毛、油彩和睡眠

成堆的木材是其中最坚实的部分

失眠的大师在追寻他昨夜的面孔

 

你剪下白纸开始作画

简约的一生适合用铅笔来描绘

此时那灰发的叔叔正在敲门

一封信来自遥远的北方……

 

 

 

湖山虚构

 

此时微风吹起

游鱼不动

像阳光下的一段铁轨

一个小男孩

跪在新娘的背后

拖曳着长裙。那一刻

爱被短暂呈现

犹如我们

提着小巧的笼子

飞行三千里,重新找回的

童年。

影子重叠着影子

湖山虚构着来世

转身,转身,爱留在

原地

迎面而笑,仿佛相知

也已多年

 

 

 

狮子座的雨

 

今夜激越的北风吹送我的积雨云。

(请它押送我的爱。)

湿漉漉的落叶洒满秋天的大地。

(它也贴近我的心!)

最安静的心跳是风暴前短暂的沉默。

穿透生活的刀子来自鸽子悲哀的眼泪。

我为那看不到尽头的背景决定不再去活。

(让他去死!让他去死!)

爱的世界里是一场露出白骨的深呼吸。

清澈的眸子重新点燃起生活的死灰。

纷扬的表皮写尽我黑暗中奔突的狂暴。

(让她去活!让她去活!)

寂寞的粘稠里雷声突然响起,

语重心长犹如来自命运的警告。

 

 

 

 

我可以

 

如果需要暴力,我可以

将肉体的一半留下,陪你练习情欲

 

或将整个的心情寄去

让空虚与抑郁在生活里相互抄袭

 

我还可以砍断一段前程

并将那把兴奋的刀送给你

 

或者直接送上我的心,这样你的手

就会变成温暖的玉

 

我可以驱动四轮的风,吹散你

睫毛上的雨,如果你愿意

 

就让那雨直接洒下来,淋湿你

黑暗的心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摘下那

七岁的蜂巢,为你掏出生活的蜜

 

或者就让我消失,像月亮隐于云层

死鸟隐于大地

 

 

 

激动

 

当那隆冬的皇帝,脱去寂静的棉袍

激动,如老年之斑绽开的花朵

 

“请你来,帮我把梦做完。”

在冰中,冬眠也曾是透明的

 

一把巨大的剪刀,在天空中步行

——我差不多就是那化冰的空气

 

骄傲的雄尾,一枚色情的羽毛

从我的角度看,朕也可以是一只鸟

 

在耳中敲钟,清理关节的积垢

昨夜的快雪化作一两声咳嗽

 

 

 

梦境虚构

 

今夜,那沉睡了一冬的

乌有皇帝

带着独裁者的仇恨

将她掀翻在地

弱小的阴茎,饰着浓密的铁器

像快意的钢刀在她腿间挥舞

 

“说!朕的江山何人可及?”

 

今夜,我怀有三颗痛苦的心灵

河狸的爱,孔雀的碎舞

和蜥蜴的断尾

我们之间,互为因果

互为对错,互为爱恨情仇。

 

 

 

平原虚构

 

那么多人涌向字里行间,寻找替身

那么多人流落街头,道德孤立

 

如果风藏在袖子中,就变成了清风

你藏在稀世的爱里,会变成传奇

 

如果我也加入孤独者的行列,我就是个愚蠢的皇帝

如果连你都不敢活下去,你就愧对这三千年的美人

 

从窗户望出去,平原如登山

清风带着盲目,快步走过

哦,跟着我,我们是

愚蠢加天才,恐惧兼快意

是落草的小寇

和他的压寨夫人——

 

你全部的黑暗,全部的美

至今无人企及。

 

 

 

青衣

 

有时早晨醒来,看一眼窗外

就想迅速老去——

 

熟悉如同失眠,转身已来不及

疾风清扫落叶,清洗眼里的盐

 

坚持四肢冰冷,坚持一个人取暖

“亲近不一定是爱的最好表达”

 

一生的爱不够用来分,上身饲狼

下身喂虎,独留一颗青翠的心

 

你真绝,会演这样一场戏

不提也罢——像一段哀怨的青衣

 

 

 

雨季虚构

 

当细细的雨声

落在夜的一角

穿越三省的迷雾

我们喝某人的残酒

树冠里的灯光

探出幽蓝的影子

醉意

在雨水中放大。

这没完没了的雨,洗亮

你的脸,为你改写

身体里的

家庭史

情欲,这唯一的救赎

空无一物

恐惧再一次

大过了生活

像那黑暗的橡实

在雨水中

变蓝。

 

 

 

站台虚构

 

那个夜晚,我们从玻璃的后面

走出来,树就站在那里

我望着你兴奋的脸,垂直地望着

你是在哭泣吗?我一边爱你

一边在延伸你的痛苦、羞怯、恢复期

有一阵,雨水像冰,从树叶上

落下来,打在我们身上,充满

甜蜜和危险,避世的念头愈加强烈

此时,车灯照过来,我看见一只惊恐的兔子

红眼睛一闪而过,像一轮下弦月

那么漆黑的站台,那么冰冷的人世

我们还活着,并且一起呼吸

 

 

 

热情虚构

 

深夜,皮肤和皮肤

摩擦感情的黑

 

而你是雪白的,白得

再无藏身之地

 

你是热情的,热得身上

没有一丝阴凉

 

太过分了太深入了太张扬了!

你一下咬住我的手臂

 

因为太过用力

你咬出了恨。

 

 

 

 

中途

 

她哭,她伤害我。

他笑,他伤害我。

她无动于衷,她伤我更深。

他轻轻一推,我倒下。

 

我倒在社会的小巷不得要领。

 

真理如此豪迈我在途中。

金钱如此笔挺我在途中。

军队早已撤走我在赶赴

战争的途中。

 

我在命运的中途耽误得太久。

 

途中:风景如此极端,

      死亡睁开微弱的眼睛。

 

 

 

银河虚构

 

夜幕降临了,八月的星光隐没于

大地的灯火,再没有一条河

可以让我们共渡,再没有一个

深度,让我们纵身跃入

浮浅啊光阴如同空弹琴

我必须活出一个乌托邦来,才能

对得起自身的无意义,必须凭空

说那不可言说之物,才能给爱

一个有力的支撑

浮浅啊先锋正在教育一头牛

狮子的下场就是自己训斥自己

人世的离乱已是可活可不活

唯一的肃穆

来自一碰就碎的肉体

为了活命我必须在你的双乳间

再画一个月亮

为了永恒我要在你的双腿间

再挖一眼泉

 

 

 

鲜花之翼

 

有没有这样一种

东西,它鲜艳、微凉

像鲜花之翼

飘在

罕无人迹的

小路旁

那时你踮脚,张臂

长发遮住

我的脸

 

 

 

寂寞虚构

 

今晚,谁往月亮上开了一枪

黑暗溢出,光四溅

 

谁往一只鸟巢里堆满了雪

像明月攀上树巅

 

辽阔它逼我太紧,我爱的人

一直在发育

 

今晚,谁躲在你的射程里准备好自杀

设想  一种生离死别的仪式

 

谁的悲哀就没有尾巴,爱在重来

中年有了颓废的味道

 

从一切教条里,我抽取一种关系

既不是铁,也不是来自冰的概念

 

是一种不固定,一种雪白的

危险,在一阵蝶舞中

 

在一场蜂鸣里,在那里

爱曾挣扎,隐现。

 

 

 

再见·爱

 

她挥手,转身,焦距 眩晕

从侧面看,是那样的湿润

像一阵风吹过记忆的丛林

爱,这绝望的艺术

让我感到无力

青山,碧溪

月亮的圆  接近

中年的心

看起来像是一张

浮肿的脸

她坐在幽深的前世

仿佛一个心碎的天才

在破坏中

期待

不是爱

是清洁,将一种逝去的味道

吹过来

爱之雾霭葱茏

爱之泥泞不堪

 

 

 

拉拉:最终的虚构

 

      “我们该怎么办,亲爱的?”

       “拉拉,我也不知道……”

                 ——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天哪,这场爱是何等的

海阔天空,何等的

不同寻常。当我们带着完整

带着恐惧,回到这将息之地

雪花也为之飞旋!

多么神奇啊,我们的相遇

就像隐喻在风暴里

如今,躺在床上

看雪花旋转,简单而又

缠绵,仿佛从未有过的

安详。时光遁去,一个老邻居

在猫眼里缝补毫无价值的

星期天,那么坚实

又那么虚妄。让她去活吧

我们去死,这尘世欠我们太多。

最疯狂的季节已经过去

整整两年,拉拉藏在你的体内

她颤抖,赤裸,畜满液体的

身体,既放荡,又紧张

既过度,又贫乏。即兴的

生与死,渴望着分享。

窗外,雪的白

制造情感的黑,我们爱着

恨着,尖叫着,为了

重生。那催债的人

正踏响积雪,而此刻

你在闪耀,仿佛绝望

也在造就一个诗人。啊,我的

诗歌美人,你就要回到生活里

你就要回到针线上!

 

 

 

 

 

 

 

 

 

辑七:愤然录

2007-2008

 

 

 

 

愤然录

 

他捧着愤怒的猪脑袋在饮酒,五天啦!是否该帮他去杀人?

她一清早就蹲在河边哭,是否该给她讲一个心酸的笑话?

 

她被春风解开了裙子,露出一小段羞涩;

她被拉进卫生间,用银两换取腰间的两枚纽扣。

 

一个孩子趴在路边哭,哭她用来乞讨的半条腿;

一个老人拄着双拐在号啕,饭盆里盛满了雨水。

 

马路被剖开,以利于行船;他安于职位,在孵一枚蜥蜴的卵;

我也应该哭!我也应该哭!

 

有人从吊塔上飞下来,有人刚刚爬上脚手架,

我躺进墓穴试了试——那宽度!那深度!

 

这是哭泣的时刻,肿胀的时刻,作伪证的时刻,

我在窗下浇花,找不出更好的比喻。

 

一个男孩在打鸟,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根本就不存在。

啊,校长先生,请为白云另起一个名字。

 

两个小偷急转身,相互撞伤了头,对视一笑,走开。

我是不是该满面羞红去跟书记认个错?

 

这年头,什么都有可能。笼子可能等于飞鸟,三千可能等于二百五,

美女可能倒在一个盲人的怀里。

 

如此多的手指,在肉铺里、在火光里、在早熟的乳房里,

人们啊,还配谈什么押韵、伤感、人民币!

 

 

 

 

此人

 

静悄悄是星期二的早晨,灰尘落入自行车的座套;

邻居家蔷薇初放,一只可爱的篮子里一条风干的鲑鱼。

 

我常常在七点钟醒来,随麻雀的聒噪进入街巷;

看见小偷,捂上眼睛;我在落日的公园观棋不语。

 

听说他近况不佳,听说他穷得叮当,听说他背后骂人,听说他红杏出墙……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电话请不要在十点打来,我在工作;不要在三点打来,我要发呆;不要在七点打来,小朵在作业;不要在十点打来,我已睡觉。总之,最好不要打了,有事以后再说。

 

厕所的故事可以省略,厨房的故事可以省略,沙发上的故事可以省略,

浴盆里的故事可以省略,床上的故事可以省略;我的生活可以省略一半。

 

剩下的一半归于平静、愤怒、焦躁、哭诉、抓狂、羞涩……

剩下的一半尖锐、胆怯像一捆毛玻璃。

 

如此一来,可介绍的事情少之又少,这个隐居的人近于无形;

如此一来,此人近乎无趣。这是可能的,我无话可说。

 

父母在乡下一天天老去,他们是我的孩子,有时候还会哭诉;

我常常牵着自己的影子上楼,腰里还挂着一串兄弟。

 

城里的鸟儿多么单调,麻雀、麻雀,整天的麻雀尤其是!

我有莫名的悲哀……发生什么了吗?似乎没有。

 

 

 

多少毒液,如甜品……

 

轰鸣,全部的轰鸣堆在窗下

如一支炮队在前进……雨滴

结束了,流沙在持续。我躲进身体里

不出来,怕见人。黄鹂结束了,

蚂蚁在持续。女生结束了,

校长在持续。

我告诫自己:上山

要多走弯路。深山结束了,华南虎

在持续。姓王的刽子手结束了,姓江的

在持续。无非是几块钱,无非是,无非!

蓝天结束了,尿布在持续。

一个杜甫结束了,一百个杜二在持续。

我是自己的小诗人,唐诗里的五言律。

皇帝结束了,孩子在持续。谁来为他

穿新衣?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

一窝蜂,没意义。

啊,多少毒液,如甜品

在泪水中,在文件里,在阳光下。

 

 

 

读历史记

 

我心甜,如雨丝

落在炭火上。必须乐观

用枝繁叶茂对待细枝末节,

用带铭文的汤勺对付一罐蜜。

你看他,第七十八页,哭诉着

想要回自己的遗体,而忙了一天的

刽子手,正在家中吃鱼。

这说明不了什么,既无法证明反讽

也无法证明求欢。山水、大人

遥远的外戚和他的童年

多少魂游大地,哀宗、厉祖、成王

历史是天空的倒影,你我

不过是庭院里的三尺布。

更糟的是,烟与雾,只是

姓氏的差别,谁来统治都一样。

多少封土成灰,羊群失火

长期不见人,不见官吏、狱吏、盐运使

冰封前额,仍逃不脱

科举、算术、老教鞭!

 

 

 

他用泪水思考甜

 

高潮的路障积满雨水,

闲置的快感存在银行里。

 

他用一小段花荫比喻下半身,

他用泪水思考甜。

 

说亲爱的亲爱的变成了无非是,

脚后跟翻倒在人堆里。

 

仿佛生活的垃圾淤塞了阴道,

仿佛硬着只是一种礼遇。

 

无言的暴力浮上人脸,

——这消磨,这卑微!

 

 

 

黄与绿

 

他是瞎子,能区分两种聋子,

她是聋子,平生瞧不起哑巴。

 

她打发井水去找河水,

他打发孩子去找妈。

 

连日雨雪,她坚持闭合,

他隐忍着,将一口浓痰咽回肚里。

 

“柠檬是这样的!”她就那样

自作主张地绿着,你不必太认真。

 

他夸张地打着手势,还是形容不出

柠檬的黄。

 

 

 

在瓮中

 

1

我坐在瓮中,瓮是瓮

我有时不是我,是

一只昏睡的乌鸦。

 

2

十二月,我结了一层冰

融化之前,争取再结一层。

那目睹的人真可怕。

 

3

烟和雾,很合理,

矛与盾,没关系。

他只是不愿与人相提并论。

 

4

微妙的贼,涨红着脸:

“因为窗子都关着,我只好

从门里爬进来。”

 

5

在瓮中。

有些客人无法拒绝,

有些客人面无表情。

 

 

 

低脸

 

昨天晚上谁来了不是你是风

它穿着胶皮雨衣蒙着半张面孔

外面晴空万里它向我传授死亡的

技艺,我赶紧面壁开窗请它出去

 

这是四月的一天我赶往外地

看望一株刚长出乳房的植物

耽误得太久了仿佛我已不再是我

春风只是夏天伸过来的咸猪手

 

轻雷滚动的土地绵软色情

我拄着尼采的拐杖背诵道德经

阳光刺眼不如直接变成瞎子

头颅低垂只为突出一个失败的下巴

 

大把的星期天我几乎从来不用

如此多的青春我只看到一株株。

早起的蝴蝶在空气里不停抒情

仿佛它才是诗人而我不是!

 

昨天晚上谁来了不是你是风

你不在时金子差点爱上石头

生活在一遍遍的油漆中闪闪发光

啊如此多的不是等待我去认领!

 

 

 

青山

 

四月青山,空气绿得

发蓝,无人追逐的鸟

在无聊中死去

我们来此做甚?

禅房春深,草如席

杯中酒和

窗外的雨,安静

只是一阵玻璃的安静

一年一度的

法事,招来多少

老灵魂

我们来此做甚?

想当年,革命

如登山,而如今

青山如市,游人如织

在那一层层的

枯叶里,在那痰迹中

我们还来此做甚?

起风了,下山的人

变作轻快的石头

在鸟鸣中,在山涧里

风吹他,吹他头上的

三根乱发

有多少无奈,多少敌意

一圈圈漾开,如笑纹。

 

 

 

异议

 

秃子!他追我。

秃子!他不否认事实,

他否认头发。

 

草绿了,秃子变成树

城墙变回了石头,爱管闲事的人

遭遇铁的痛打。

 

金币藏在皇宫里,秀才躺在羊毫上

硕鼠的粮仓欣欣向荣,心中怀玉的人

必灰头土脸。

 

一年一度的民主,政治的

同性恋,秃子们浑身司法

却无法无天。想想

 

不如直接去爬树,

不如直接去登天。我只是一个

小诗人,小于杜甫一千年。

 

 

 

感怀

 

多日幽居我已看不到美好的事物

花开之季没有一个完美的腋窝

多年的老邻居只剩下一只前蹄

悲伤的旧友寄来岁月的请柬……

我曾经将时光分成三等分:你、我、他

如今只剩下黑桃中的我和疾风中

转身的你

我曾经傲慢得如同那飘零之物

如今看来山林之美不过是一念之差

我曾经将青春的旧友送过长亭短亭

现在想想,古意全变作了生意

我曾和你在那雪中饮酒,那场降雪

在我的灰发里至今不化

我曾经沾着盐为你写信啊,那时你

着布衣,具蔬食,将自己反省得

体无完肤,如今你在哪里?

明月当头,繁华易逝,时光仿佛

花荫下的一段呓语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

见过一面就不想再见

我有太多的盲目清风无从辨识

有太多的呜咽明月几乎不察

现在,依然对友谊有信心,但不再对旧友;

对距离有信心,不再对道路。

我饮酒只是精神独自举向明月,

我念你只是杜甫偶尔想起曹雪芹。

 

 

 

度夏

 

六月就开始度夏,我变得

轻如浮云

这标榜暴乱的季节,带着它的

枝繁叶茂,它的大肠杆菌

到集市上嫁接死亡

而我活在喋喋不休的

商贩中间,以冰覆额,寻找着

微量的诗意。窗外,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民,却没有一个

具体的铁匠、锁匠、水果商

带着心花怒放的决心,带着爱

去生活,我就觉得

在写出这么多诗之后,如果诗本身

微不足道,在发出这么多问号

之后,如果问号却转身来质问你

那么,不如一句不写,不如闭口不说

不如直接去买醉,不如

马上去冬眠。

 

 

 

中秋京郊遇雨

 

我来此尚有雨的款待。

我来此醉访木匠。

 

雨打屋檐,上青苔

入花丛,一连几个跟头

如开放的

湿裙子

我听见她们挤呀挤的

差点

笑出声来。

终于可以偃卧寒榻听风

似雨了,

终于可以滴水

不必穿石。

我有时听到自己在哭,

哭什么?

我依然活着。也只有活着了。

 

 

 

咖啡馆送走友人后独自走进黄昏的光里

 

出门,独自走进

黄昏的光里。光阴刺眼

一格一格的人群

皆与我无关。安静

也只是丛书般的安静

我在自己的城市流亡已久。

 

刚才谁走了?一位旧友。

说了些什么?朕与汝在,天下不孤。

革命无非是请客吃饭,满席的讥弹

算我没说。口渴的人

跳进阳光下的海,同此怀抱者

种冰于不羁的玉壶。

 

 

 

听警察讲妓女被杀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我听过数遍,但这事

从他嘴里讲出来,无疑增加了

可信度。我们坐在靠近公路的

山间农舍,喝茶,聊天,话题不多的

时刻,看汽车喘着气,往上爬

我在想,如果那故事里的女孩

就坐在我们身边,会不会有

另一种结局。一片云从山顶

翻过来,露出微雨的清凉

两只蝴蝶在木栏上

扇动着翅膀,不可能有

别的结局了,无论如何

她都会悲惨地死去,或死于

哺乳般的顺从,或死于

警察的陈词滥调。这老兄

一边写诗,一边办案,死与抒情

正如黑暗融进黄昏的光里。

 

 

 

散步十六行

 

举着鲜花出门的人,只为见识悲欢

五十只蜂跟着她,采一种

素食的蜜,这其中自有生活的哲学

被教授,但并不具体

 

那敢于消瘦的人,在街角

结他的网,一阵东风

一件破雨衣,他捕捉着

稀疏的网格间有他的全家

 

最不纯洁的人,最适合痛哭

会飞翔的鸽子,飞越黄昏的蓄栏

奔驰向前的不是信心而是决心

我犹疑着,与一只空碗对话

 

有些话,喷薄在嘴边,说出来

就是灾难——我不爱这

世界了,怎么办?

既非三十年来的死,也非无尽的承欢。

 

 

 

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写于持续震撼中的5.12大地震

 

今夜,大地轻摇,石头

离开了山坡,莽原敞开了伤口……

半个亚洲眩晕,半个亚洲

找不到悲哀的理由

想想,太轻浮了,这一切

在一张西部地图前,上海

是轻浮的,在伟大的废墟旁

论功行赏的将军

是轻浮的,还有哽咽的县长

机械是轻浮的,面对那自坟墓中

伸出的小手,水泥,水泥是轻浮的

赤裸的水泥,掩盖了她美丽的脸

啊,轻浮……请不要在他的头上

动土,不要在她的骨头上钉钉子

不要用他的书包盛碎片!不要

把她美丽的脚踝截下!!

请将他的断臂还给他,将他的父母

还给他,请将她的孩子还给她,还有

她的羞涩……请掏空她耳中的雨水

让她安静地离去……

丢弃的器官是轻浮的,还有那大地上的

苍蝇,墓边的哭泣是轻浮的,包括

因悲伤而激发的善意,想想

当房间变成了安静的墓场,哭声

是多么的轻贱!

电视上的抒情是轻浮的,当一具尸体

一万具尸体,在屏幕前

我的眼泪是轻浮的,你的罪过是轻浮的

主持人是轻浮的,宣传部是轻浮的

将坏事变成好事的官员

是轻浮的!啊,轻浮,轻浮的医院

轻浮的祖母,轻浮的

正在分娩的孕妇,轻浮的

护士小姐手中的花

三十层的高楼,轻浮如薄云

悲伤的好人,轻浮如杜甫

今夜,我必定也是

轻浮的,当我写下

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

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

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

今夜,人类的沉痛里

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

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

轻浮如刽子手,

轻浮如刀笔吏。

        5.12夜草,13日改,14日改,15日改)

 

 

 

大雾

——对话:索尔仁尼琴

 

你走后,雪里梅耶夫机场的

大雾[i]正在弥漫

三月十四日,六月二十八日,甚至就在

昨天,我看到我的祖国

因愤怒而腾起的烟柱

不像是一种枯竭,不像是后现代

窗外,送葬的队伍正在出城

我想起你离去时的

背影,枯燥、乏味,喋喋不休的纪念

你在西方呆久了,会烦;在十九世纪

呆久了,又会导致胡子疯长

二者的结合,正像我目前的

境况:一身道德的臭汗

无所不在的饱嗝

每天和国家对饮,听她吃青菜

是一种折磨,听他爱国、骂娘、流鼻血

是另一种折磨,听肥皂剧的

终曲,哭声那么平庸,就像俯卧撑

只做了三个,我感到困惑

昨夜你走了,将梦境

打包带走,很好,很强大

于是每一个问题

都成了孤立的问题,每一棵树

都有了它自己的主权

和辩证法

如今,团结如仪的只有水泥

和谎言,我经常感到无路可走

准确说,是道路太多,每个人

都有一条路、一个理由

和一道世俗的斜坡,却没有一条路

能够走到黑

想当年,伟大的雾都时代,那迷人的

大雾,团结如细雨,幽暗如原野

多少天才在雾中相遇、相爱

在雾中团结起来……如今,雾已散去

你已离开,烟尘滚滚,映现着

闪光的碎片,基础不在了,只剩下

赤裸裸的荒原

我们只好分头去找水

分头去性交,“性交”这件事

它的饱和、吸附和革命的加速度

你似乎从未曾谈起

我们可以像谈论革命那样

谈谈性交吗?多年前,我们搬来梯子

在国家的鸟巢里

陶鸟蛋,猜猜我们掏出了什么?

一根低垂的阴茎——长在一个

不会出汗的身体上

听说它操过十几亿人,让十几亿人

得到了高潮

十几亿人为他准备了阴道,为他谱写

东方色情诗

想想吧,那冰冻的阴茎,那无毛的下巴

那种严厉,那种虚位以待!

我们都是他的杂种,都有一支

性手枪,这支枪啊,每次射出

政治的精液,最后中弹的

总是我们自己

如今,谁还抱着一颗子弹在飞?

谁还在往那鸟巢里窥探?未到

中年,我们已老得恰如其分,多么

荒诞啊,你看那大街上

匆忙的人群,每人都夹着一个

低垂的阴囊,上面长满了

金钱般的皱纹,空空的

没有一颗子弹,可悲

不是吗?但我对奢谈悲哀的人

感到厌烦,这近乎粗鲁和固执

我反对一切正经的不正经,反对一切

严肃的嘻皮笑脸,没办法

这是一种阶级的遗传

我们不谈苦难,只谈早餐、午餐、光荣和正义

我吃过多年光荣的窝头,和正义的萝卜

我的早餐里有饥饿的针,因此不宜多食

我的午餐里有义务教育的硬币,因此不宜过量

我们通常没有晚餐——晚餐是一种国家主义的

定量,远在我的理解力之上

祝贺你有快活的晚餐,亚历山大

你的晚餐就是叮住一头牛不放

你是领袖们的厌食症

和苏格拉底的色情狂,多年来

这近乎传奇

听说一只牛虻的最好下场是被牛纪念

听说一只牛虻的真正对手是另一只牛虻

你感到过幸福吗希望你的性欲常在

你得到过胜利吗希望你的胡子不朽

我爱你的宿命、偏执和崩溃性

爱你的放逐、神启和逆时针

我们是异世的朋友,是词根和词源

我渴望一种蝴蝶的心灵,和牛虻的盲动

我渴望你的迟暮、你的基础,你的流放地

和癌症房,如今你死了,我活着——

无非是早和晚,开头和结尾,轻盈和激越

在这分崩离析的时刻,大雾

弥漫,沟壑当前,而我们在彼此的呼吸中尚能

呼应,在彼此的前程里还能回望

最细微的风声穿越你我的距离

我在黑暗中碰到你湿润的鼻息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我在你墓前的花瓣中看到的唇印未必不是一种力量

就让大雾把一切重新遮盖吧,像童年

渴望一斤纯粹的小麦,我渴望雾中的流亡者

归来,毕竟,雨滴闪烁着,树梢上的鸟巢渴望着

如此多的蝴蝶歌唱着,大地上的乡愁弥漫着

细雨中的苹果树未必不是一种拯救[ii],宁静的

堆聚在农具间的雪花未必不是一种祈福

穿过浓雾中的国度的未必就只有你一个人

瞧瞧那些牛仔裤、花衬衫,那枝头上的

清澈和嫩绿

柔弱未必不是一种对铁的应答。

                     20088

 

 


 

[i] 1974213,索尔仁尼琴因在海外出版《古拉各群岛》而被捕,并以叛国者的罪名驱逐出境。第二天,莫斯科雪里梅耶夫(Sheremetyevo)机场一架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推迟了三个小时起飞,原因是“大雾”,索尔仁尼琴从这架飞机上开始其流亡生涯。临行前立下誓言:“我将活着回来!”

[ii] 索尔仁尼琴语,“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还可以生活。”

 

 


 

 

 

 

追蝴蝶(后记)

朵渔

 

 

写诗如同散步,风景总在前面,仿佛有什么在闪光,草色遥看近却无,于是接着再往前走。一种莫名其妙的诱惑,让我为之不停奔赴。

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她说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这一“隔”一“亲”,真是一个很好玩的说法。一只蝴蝶停在白手套上,于我们来说真是“隔”得很,它不如停在栏杆上、花丛里、草地上来得自然。而在我的经验里,那只蝴蝶倒是更应该停在一堵土墙上。在我的家乡,土墙一座挨着一座,表面凹凸不平,阳光的阴影斑斑驳驳。我经常坐在树荫里,对着那土墙发呆。世界就是这么单调,要么碧绿,要么土黄。此时一只蝴蝶飞过来,翩翩优雅,落在土墙上,翅羽在阳光里闪着幻彩。在另一只蝴蝶到来之前,我可以观察它那么几分钟,数着它的翅膀开开合合。两只蝴蝶是不可能同时停在一堵墙上的,它们会联袂飞走,一上一下。我的发呆结束了,幻想则在继续:蝴蝶到底去了哪里?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这是新诗的开始,也是我创作生涯的开端——从孤独开始。

我真正开始新诗练习,大概是读大学的时候吧。刚开始时,虚荣心是一种强大的支撑,也正因此,表面的、感伤的、潮流性的东西最能影响一个人,这其实是非常有害的。因为潮流性的东西,其浮躁、速成、无个人性,对一个初学者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没有接受过一种好的诗歌教育。在传统断裂的地方,一种新的传统还没有形成。也许只是一个很偶然的契机:一次阅读、一个感动、一次恋爱、一封情书……一个准诗人的生涯就开始了。至于接下来如何,真是充满了偶然性,充满了神秘感。那坚持写下来的,必是诗神附体。诗神就如那上下翻飞的蝴蝶,那么迷人,轻盈,充满了诱惑性,来无影去无踪。你只能在偶尔的机缘下化作另一只蝴蝶,才能瞥见她的身影。没有谁能教会你写诗,也不可能有一个好导师,你跟着谁走都必然要迷路,除非跟着那蝴蝶。而蝴蝶的路径又是那么神秘。我因此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了很久,通过自我教育,来调整写作的路向。如果一个人不能很好地校正自己,反思自己,也许早就无以为继了。

在寻找蝴蝶的过程中,生活对我进行了一再的教育。诗歌不仅是一种高视阔步的东西,事实上它比这要更自由,它在飞!而生活的重力使一切向下,它要求你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戒骄戒躁、谦虚谨慎、敬老爱幼、热爱集体、尊重领导、爱护邻里……严峻的时刻,它还要求你俯下身子来,吃土。一个对蝴蝶的去向充满内心向往的人,是很难安下心来与众人一起吃土的。而不安心的结果可能就是被扫地出门。我曾在一家杂志社干了十年,办公室从中间一直挪到了墙角,直至离开那里。我的确是不适合集体生活的人,不合作,永远有意见,别别扭扭,领导不待见,同事也觉得你好奇怪。我怎么办呢?我只能离开那里。我非常非常讨厌那个“没有任何借口”的说法,这非常之操蛋。我们是天下人,平等的观念与生俱来。我们是追蝴蝶的人,捕风的人。你看那刘邦与项羽,见始皇南巡,一个说:“嗟乎,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也。”就连那陈涉也要辍耕至陇上,忽有鸿鹄之志。鸿鹄之志原来是谁都可以有的呀。我们今天是怎么啦?为了一口饭,能够无耻到底。我们曾经历过的那个集体生活真是太奇怪了,有多少恶的质素从中滋生啊。一个长时间陷入集体中的人,会被一种特殊的状态同化,集体的毒汁会杀死全天下的蝴蝶。我天生我材,不听那一套,我就是不合作,而且非常之讨厌。

“那就给你自由!”一个声音说。

我自由了,并准备和蝴蝶一样,去喝东南风。

我一个人躲到了家里。躲起来是因为疲惫。大家都很疲惫,其实有两种疲惫,一种是劳碌奔波疲于奔命的疲惫,还有一种是比疲惫更为可怕的疲惫,那就是倦怠。我是对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倦怠了,“看着就累”,说的就是我这种累。只有追蝴蝶的过程才充满了乐趣,也充满了价值感。你们先忙吧,我去追蝴蝶。只有这工作是不累的,但是随时都有幻灭感,都有自我的犹疑。要追到那神圣而高蹈的蝴蝶,需要你全部的耐心、才华,和责任感;需要你不停地改变路向、姿势、技巧。写诗这么多年,变化总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在这过程中,我可曾捕到过一只蝴蝶?很难讲。到手的蝴蝶,过不多久就会死掉,会失去颜色,变成一具尸体。而那更加美丽的一只,仍然在前方飞。

捕蝶:一个讨巧的说辞。事实上写作比这要严肃得多。当代人已不习惯听从严肃的说法,他们宁愿去围观一个“捕蝶的疯子”,也不愿思考隐于其中的那伟大的东西。我们如此之忙,以致没有时间严肃对待那称之为“诗”的东西。诗人和时代在相互取笑,似乎在此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本的对立。作为一个诗人,你要么继续前进,一直走到那蝴蝶停落之地;要么停下来,整个的被物的世界包围。始于孤独,并终于孤独。

                                                             200710

 

以上文字,写得花里胡哨,终归不像一篇“自述”。接着再写。追蝴蝶,依然是往前看的,而不是回顾。写诗这么些年,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自己真正的写作开始于1998年,从《高原上》开始我自觉的诗人生涯。其间大概经历过三个阶段:身体、发现、现场。“身体性”不仅仅是对身体的发现,更是对这个无性的国家的一种解决,以一种新的无教养来颠覆另一种无教养。我的“下半身”大概持续到2003年,这期间的一场病对我既是启示也是劝阻,警示我身体的乌托邦更甚于语言的乌托邦,对“身体性”的偏执强调对自我是一种打开也是一种封闭。“下半身”无论如何是一种开始,是一种普遍的激情,接近于天使与魔鬼媾和下的浪漫主义,所谓的“身体”、“性情”、“情怀”也包涵其中。当年诗歌率性而为,但稍欠张力,视野囿于肚皮和脚趾之间,缺乏对人性的照亮。自我的觉醒何其缓慢,对“真理”的认识要迟至2003年。我写过一段话,大意是,诗歌首先是“看到”,比如场景、细节、声音、光线、情绪等;然后是发现,是洞察,从这些世界的现象中发现真相,并从真相里看到普遍的道理,我谓之诗歌的真理,真正成功的作品,必是有所发现的。所谓“拒绝隐喻”(于坚),“诗到语言为止”(韩东),就是强调“直接看到”,语言即命名,即秩序,即创造。我可曾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蝴蝶的踪影,我发现了蝴蝶的翅膀也掀起了大海的风暴。但在一种更高的价值创造、文化创造上,我深感羞愧。这种无力感纠缠着我,使我在历史的纵深感和时代的现场之间徘徊犹疑。2005年我开始呆在家里,决定以此方式完成自我启蒙。为预防羞愧和焦虑,我大量读书,自我安慰的说法是“再读一个大学”。因为远离体制,才最终看清了体制的形状。有一段时间非常孤愤,与人通信也显得大义凛然。如果诗歌成了孤愤与狂躁,那么它可能已不再是诗歌。我开始让自己的诗歌转向“现场”,并与朋友们办一份叫做《诗歌现场》的民刊。面向“现场”的诗歌,不必是激愤的,但要有一种大力灌注其中;不必是战斗的,但要有一个合适的对手;不必是自我辩护的,而要有一颗自由的心灵。面向现场的事物,但现场不是自然呈现的,现场是在“视野、眼光、判断力”之下呈现的。什么样的识断,就会有什么样的现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有了视野与面对,有了历史感(而非历史主义)和现场感,才会有所承担。

一个诗人能够承担什么呢?诗人能够承担起最虚无的价值,和最无用的理想。在一个铁的时代,一个恶的质素四处蔓延的国度,诗人通过唤回自我身上那种“充满激情的状态”(尼采),逼迫人们倾听自己的内心;诗人通过放下一切物质的重负去追逐那自由虚幻的蝴蝶,将那最幻美的形象呈示给人们。诗人是偏离轨道的人,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要让我们的人生变得更美好,而非相反。……诗歌不是让人学会仇恨,而是让人变得善良。那追蝴蝶的人,必天真烂漫,必自由无邪。在面向时代的写作中,这是一种自我纠正。

200810

以上文字原是应朋友之约,断断续续写了两年,现偷懒移作“后记”之用。这本诗集本已编就多时,但出版过程却“好事多磨”,最终磨得我没了脾气。这是我短暂诗歌生涯的小结,也是我的第一个“十年”。我对出版诗集一直心存犹疑,但总得将过去打包送走。

关于这本诗集,我要特别感谢老于,多年来我们亦师亦友,他的序文写于两年之前,现在终于派上用场;感谢余丛,我诚挚的伙伴;感谢铁骨,我热情的朋友;感谢老方,赐我美丽的蝴蝶;更要感谢礼孩兄的好意,由《诗歌与人》印行这本诗集,我视作一种荣誉。在现行的出版审查制度下,这里的很多作品都将被删去。如果删去它们,出版将失去意义。在自由出版时代来临之前,我决计以此种方式出版我所有的作品。

                                                                 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