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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邪诗作

杨邪 1972年生。自由写作者。诗作和小说散见于海内外刊物
及多种选本。自辑有十年诗选集《伪诗》。1997年获马来西亚第四
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2000年获台湾第二十三届时报
文学奖“新诗奖”首奖。现居浙江温岭。

   

 

■可疑


一个老头
七老八十的老头
没有患上老年痴呆
却站在那里
挥舞着手臂
情绪激昂
侃侃而谈

对不起了,老头
可疑的老头
我已经忍无可忍
欲冲上前去
完成一个
漂亮的下流动作——

我要一把褪下
您的——裤子
看个——究竟!

2000.8.22



■小尼姑


小尼姑长着一个尼姑的脑袋
(头上顶光光)
小尼姑长着一副少女的身子
小尼姑身穿灰布衣衫
小尼姑足登胶底布鞋
小尼姑来自哪个庵堂?

袅娜下山的小尼姑
挡住了我们上山野炊的小路
我们一齐盯着小尼姑
而小尼姑的双眸静如止水
扫视过我们这些小伙子
如同扫视过
一片终年裸露的山岩
然后就闪身到一边
去注视山坡的几丛小花草

小尼姑不涂唇膏不施脂粉
小尼姑不描眉不画黛
小尼姑更不安装假睫毛
小尼姑顺风而下却丝毫没有
我们所期待的那种撩人的
少女的气味

袅娜下山的小尼姑
闪身而过的小尼姑
你肯定不会知道——
我们谈论得最多的
则是你脸色的苍白
对于你苍白的脸色
其之所以苍白
一路上我们久久
激动不已七嘴八舌……

2000.8.22



■疯子回家


疯子黄春花
去年离家八月八
如今春天里返回家

疯子黄春花
家里已有一个上学的娃
没料想疯疯癫癫离了家
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脏里巴巴
一朝回到家
已是肚子挺着个大冬瓜

敢问黄春花黄春花
疯子黄春花孕妇黄春花
谁谁谁谁才是肚子里娃的爸

2000.8.21



■梦遇尹丽川


穿过教室北面那扇破了边角的窗玻璃
尹丽川从女生宿舍楼飘出

尹丽川一边袅娜而行
一边用精瘦的手指梳理她的齐耳短发
尹丽川走到校园的雷锋像下
对他偏了一下头
瞥了一眼塑像两旁长得一模一样的傻样的龙柏
然后注意起了脚上那双酷毙了的运动鞋

经常伤风感冒的尹丽川
毫无理由一再旷课的尹丽川
当她扣人心弦的出现在教室门口
正在讲解文学概论的葛副教授
他煞住口中的念念有词而皱起了年轻的眉头
“你又迟到了!”他用中指
儒雅地推了推塌鼻梁上的大框眼镜
说完这句老生常谈的不温不火的话
接下竟然向我们这些诗人小说家
转而讲起了一道高等数学题……

穿过教室北面那扇破了边角的窗玻璃
我骑车与尹丽川在一条花径上相遇
(坐在教室里的我没有感到奇怪和惊讶)

我铆足了劲儿想让单车跃上边沿的骑石
在宽仅盈寸的骑石上露一手绝妙的车技
不想却弄巧成拙
精彩地连车带人冲进了一丛黄杨
——在尹丽川掩口娇笑花枝乱颤的当儿
我闻到了那丛可恶的黄杨
透出了一阵法兰西香水的味道

而此时此刻葛副教授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他没有为难迟到的尹丽川
没有为难一左一右傍着尹丽川
说悄悄话的某某男诗人和某某某男小说家
没有为难因为尹丽川的到来而立刻
军心涣散的全体同学
他只逮住了一向沉默寡言
从来不往尹丽川身边靠拢的一个
常常把目光伸向窗外的腼腆的男生

于是我接受了葛副教授的罚站
哑口无言的我只是在课桌的笔记本上
写下了如下的回答——
“关于高等数学我一窍不通,可是今天
我发现尹丽川太瘦,个子也不够高。另
外她身上有五处明显的制造缺陷。她的
靓丽实际上有点言过其实的意味……”

2000.10.21



■恶心与幽默


这是一首比较恶心的诗
因为我没法不恶心
因为今儿个早上
墨黑的环城河里漂起了
一具雪白的女尸

观者如潮,脑血栓一样
堵塞了狭窄的老环城路
(这个小小的城市
饲养了太多的闲人)
有人由于恶心而呕吐
但没有人由于呕吐而离开
因为这是一个几乎
浑身赤裸的少女……

而我的留下是因为后来
警察有了幽默的发现——
他嘟着厚嘴唇说:“真奇怪,她
怎么竟然,戴了两个乳罩?”

此刻的我真想骂娘——
“妈的,你是装蒜还是
脑袋里装了一盆糨糊?”
可这话到了嘴边
变成了一个吹向警察耳边的叹息
“不知是哪家夜总会
又失踪了,一名外地来的小姐……”
——但是警察他白了我一眼
仍然无动于衷
他仍然迷惑于另一个
平空多余出的乳罩,仍然在
喃喃自语:“为什么,会多出这个?
这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此时此刻,我真的想学一学
港片里的那些警察哥儿的神情
我真的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说:
“啊,师兄,你真幽默!
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你每天要在腰上
佩上这不装子弹的玩意儿?”

2000.8.22



■爱上林忆莲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儿
当时我和林忆莲
还在那个小工厂里上班干活
她在模具车间
我在质量检验科

林忆莲不会唱歌
(我从来没听到过她的歌声)
林忆莲没长一副什么好身材
个子不高腿儿不长腰肢不柔
林忆莲衣着朴素相貌平平
那些年里通常我手里捏着一把游标卡尺
在厂区转来晃去
而大多时候碰上的林忆莲
她总是穿着那件脏兮兮的蓝大褂
她那双满是油污的小手
总是捧着一大把洗衣粉
(她是急着去水槽边洗手
为了赶紧下班或是
赶紧去上个厕所)

我们每次碰面总是
这样分三个步骤而绝少例外
——我看她林忆莲一眼
——然后林忆莲她看我一眼
——末了我再看她林忆莲两眼
除此之外在那些年里
我和林忆莲最多只说过那么
不到十句无关痛痒的话

但是我觉得在那些年里
我一开始就爱上了林忆莲
而且还是那种最刻骨铭心
最无药可救的爱
我的理由只有一个也很实在
——那就是我每一次看到林忆莲
都有那种可耻的想和她干那种事的冲动
(或许我对爱的理解有点原始)

在那些年里我为什么这样
爱上林忆莲
那可真是个猜不透的世界之谜
后来当我日思夜想
当我在梦里(夜梦和白日梦)
把林忆莲至少干过一百次之后
当我变得神情恍惚以至
患上了浅表性胃炎
患上了咽喉炎
患上了脚气
患上了这些终身制的毛病之后
我终于破解了这个世界之谜
——原来很简单问题全部出在林忆莲
她的那双深不见底黑得异样的小眼睛上
她的那双小眼睛总是随时随刻充满了
某种可怕的饥饿
可以吞食一切的饥饿
而很不幸的是她的这个致命的枪口
恰巧被我撞上了……

林忆莲是在一九九五年的春天
离开那个小工厂的
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我也在
那一年的冬天离开了那里
而就在林忆莲即将离开那个小工厂的时候
我甚至有过一个荒唐可笑的
发誓要娶她为妻的冲动——
有一天林忆莲被
最后第二个离开模具车间下班的同事
锁在了车间里
因为那个同事误以为自己
是最后一个离开车间的人
他忘了还有林忆莲
(或者说是没有看见林忆莲)
所以他负责任地锁上了车间的大门
就这样林忆莲在车间里
惊慌得又喊又叫
(可是很不幸她的车间位于厂区的最深处
并且那个时候大家都下班走人了)
就这样堪称冰雪聪明的林忆莲
(据说她是个非常了得的模具工)
她又气又恨在车间里过了一夜
却忘了拔掉车间里大大小小六扇窗户中
任何一扇窗户的插销就
可以从窗户里跳出来的简单道理
(这可能是个世界级的笑话
但它真的不是我编的
实际上我只是把这理解为
一个聪明的大脑突然遭遇了
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磁场或者是
信号的干扰所导致的一个严重事故)

后来林忆莲在离开那个小工厂之前
有了一个男朋友
我想说得庸俗点就是
恋人恋爱了可是那个他不是我

后来林忆莲又和许多男人恋爱了
(当然是依次当然是
在恋爱之前先依次分手了)
再后来林忆莲和一个男人结了婚
接着又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
(当然也是依次的了)
我想说得再庸俗点就是
那一溜儿准准新郎和准新郎和新郎里
也都没有我的位
关于她的一切我只是听说而已
我也干脆从此没有再见过林忆莲
没有再见过一次我曾经爱得刻骨铭心
我曾经爱得无药可救的林忆莲……

2000.9.30



■一首天下无双的诗


今天我在网上看到胖诗人杨黎
他开了间叫作橡皮的酒吧
而他的朋友靓诗人何小竹他写了
一首诗——《在芳华横街橡皮吧门口》
何小竹写他在芳华横街橡皮吧门口
看见一辆桑塔纳轿车在倒着走
他问正从门里探出头来的杨黎
这车怎么倒着走
可杨黎把头缩了回去
他又问出现在门口的小诗人乌青——
“乌青看了看,呵呵
他说,那是在倒车”

这真的是一首天下无双的诗
我不是说何小竹
不是说《在芳华横街橡皮吧门口》
我说的是我自己写的这一首
这首诗只是想对别人的一首诗
说一句味道好极了
同时再顺便
老实不客气地抄它一把

2000.11.4



■在菜市场碰上一位绝色美人


在菜市场碰上一位绝色美人
——可以想象这个时候的
菜市场是如何的肮脏
小贩们挥汗如雨动作夸张叫声响亮
大家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湿漉又滑腻
整个偌大的空间充斥着
异常复杂的咸咸腥腥让人不由要想起
一听变质的鱼肉罐头里面的空余部分
而我手里刚刚从案板上提起的那只塑料袋
它装着的两斤大肉又是多么的俗不可耐

在菜市场碰上一位绝色美人
——我现在要说的是
我所见到的下半部分——
两只绝对高傲但又不至于让你担心的白皮凉靴
而其上是一条绝对无可挑剔的时兴的背带裤
——我不是说它的面料洁白光滑薄如蝉翼
——我不是说它的线缝挺括笔直不差丝毫
我要说的是它的肥瘦得体与线条柔美
我要说的是它的节奏明快与韵律和谐
我要说的是它的弹性与芬芳它的超尘脱俗卓然不群
我要说的是——我真的无法形容而任何的形容
都是辞不达意不得要领让人浑身起疙瘩的冒犯唐突……

在菜市场碰上一位绝色美人
——我接下要说的是那当儿我多么想
来一个庸俗无比的比喻——
这是一朵含露怒放在浊世的白玫瑰
她的芬芳和绝色过分长久地盛开在刻薄的时光中
而刻薄的时光对于她的芬芳和绝色
竟然又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无能为力……

在菜市场碰上一位绝色美人
——可以想象这个时候的我
又是如何的感慨复叹息——
这是谁家的婆娘她接受了怎样一个男人的差遣
因而要踏入这每日的肮脏的场所?
啊美人——这是谁家的绝色婆娘她让我
在菜市场一边如此手提大肉一边忍不住
用我卑微的目光一再抚摩她的白皮凉靴
一再抚摩她的时兴的背带裤然后要在
过去多少个回味无穷的日夜之后
为此痛快淋漓地写下我的赞美之歌
为此痛快淋漓地写下一首粗鄙而崇高的诗篇?

2000.5.11



■斯人
——重读《命运之书》,悼昌耀


斯人活着,斯人尚还活着
对于命运这曾是个不小的嘲弄
——正如斯人自以为是的荒诞不经
而如今斯人已去
这是否也是一个嘲弄,对于命运?

命运非博弈非个性非狎戏非龙颜大怒
命运非圣战非从心所欲非皇恩浩荡非骗局
命运也非,仅仅是一卷书
——其实反而视之,命运为何也就
不可以仅仅是,仅仅是一串,嘲弄?

斯人已去——
夜观星象但见,天体混沌而共星迷糊
却未得以辨明:事前与事后,两者何有
所谓之变卦,抑或所谓之或缺
惟退而扪心自问,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

密西西比河无风无雨,而地球这壁
——谁人正在反复修改多年以前的一首烂诗?
——谁人正在为自身的肥胖而忧心忡忡而心生烦恼?
——谁人正在痴迷于崔健哥儿那有气无力的《时代的晚上》?
——谁人正在光滑的肌肤上沉溺于无阻力而一再埋怨窗外的天光?

2000.4.10



■有关更换一个煤球的方法及其他


在里屋的父亲
让我替他
更换一个煤球

他说你先拿起那把钳子
然后提走水壶
他说那里面有三个煤球
你先夹起第一个把它
放到炉边的地面上
接着夹起第二个
他说你要更换的煤球是第三个
最底下的那个
你把它完整的夹出来
扔进堆废煤球的筐子里
万一破了就必须把它的碎渣
全部夹出来
接下要记住先用钳子
夹住刚才夹出的第二个
放回到最底下
再是刚才夹出的第一个
最后就把另一只筐里的新煤球
夹一个放在
最上面

当我依照他的吩咐做完这一切
父亲忽然加重了语气
他说等等
你必须千万注意
千万注意煤球的
那些个孔
那三个煤球重叠之后
必须一个孔对着一个孔
千万不能错位
你有没有看准看清楚

父亲并没听到我的回答
因为在外屋的我
正忙于重新夹出
第一个煤球和第二个煤球
并且同时陷入了
开始对于一些最简单不过的问题的
逐渐繁复的思索

原来更换一个煤球
竟有这么多讲究
假若没有父亲的指点
我会一窍不通束手无措
而我并非少不更事的孩子
我已年近而立
打算明年和一个女子
正式结婚
我读过的书不能算少
也见识过那么多的事
也亲自做过那么多的事
另外还写一写诗篇
撰一撰文章
何况我清楚知道
现在我掌握了的只是
更换一个煤球的方法
有关这个煤球炉
及其相干的一些问题
我所知道的还是
那么的微乎其微

譬如这个煤球炉
用起来这么方便
节省能源
而我对于其中的原委
就不甚了了
又譬如这煤球
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你才可以肯定它已经
再无价值
应该及时更换
对了还有这煤球
它是怎么做成的
它也许搀和了水
但煤末里
是否还搀和了别的什么
它为何做成这样的圆柱体
中间布置了这么多圆柱形的孔
又为何这般模样
还是叫做煤球

诸如此类的问题
当然暂时找不到
完整又准确的答案
而冷不防在里屋的父亲
突然又甩过来一句话
这句话分明涉及到了两个问题
前一个尚可费神解释
后一个问题却怎么也
无法解释

在里屋的父亲说
水都已经开了
你还愣怔着在那里
想些什么

1998.5.13



■小女孩丫丫讲给妈妈听的三个故事
——拟儿童诗

1

丫丫睡进被窝里了
妈妈坐到床头开始给丫丫
讲故事

妈妈摸着丫丫的脸蛋和额头
讲小白兔吃小草的故事
讲完了妈妈又讲
小桃树和老乌鸦
妈妈又摸丫丫的耳朵
还有丫丫的长头发

老乌鸦从小桃树上飞走的时候
妈妈的双手渐渐停下来
妈妈的声音渐渐轻下去轻下去
而丫丫醒了回来——

丫丫看见妈妈
正被一头大灰狼追赶着
大灰狼咬住妈妈的脚
又咬住妈妈的裙子
丫丫害怕极了
丫丫大声喊叫:“妈妈,大灰狼来了——”
“——大灰狼来了,快跑——妈妈!”

——而丫丫发现妈妈笑了
原来追赶着妈妈
咬住妈妈的脚和裙子的并不是
可怕的大灰狼
却是一脸笑嘻嘻的
爸爸

2

有一天
丫丫听见房子里谁在
伤心的放声大哭

丫丫推开门
只见爸爸蹲坐在床上
一边哭一边
整理着丫丫的积木

爸爸抹着眼泪
告诉丫丫:
爸爸好不容易
搭了一座大房子
和一个大花园
可是一不小心
大房子又被自己的双手
弄倒了
大房子倒塌下来
又压坏了整个大花园

丫丫听了说:“爸爸不哭,
爸爸你自己再搭一座大房子
和一个大花园就好了。”
而爸爸没有听丫丫的话
他向着丫丫
又伤心的放声呜呜大哭起来……

3

外婆的家在一座大山脚下的
一条小溪边
丫丫赶着外婆家喂养的两只大白鹅
去小溪里玩
丫丫在小溪里的水洼中
拾到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
外婆说——
那是大白鹅下的蛋

丫丫把这块小石头带回了家
爸爸和妈妈都说这是鹅卵石
应该把它放在金鱼缸的水底下
而丫丫把它藏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丫丫想孵出一只小白鹅……

这块小石头有一天真的
孵出了一只小白鹅
小白鹅好可爱好可爱
丫丫对小白鹅说:“小白鹅,
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鹅只瞧着丫丫不说话
丫丫说:“小白鹅,你告诉我
我就给你一颗巧克力!”

——丫丫看见小白鹅眨了眨眼
“我叫丫丫,”小白鹅她对丫丫说,
“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名字?”

2000.2.20


■乐 队


第一支铜号:吹响了
第二支铜号:吹响了
第三支铜号:吹响了
第四支铜号:吹响了
第五支铜号:吹响了
第六支铜号:吹响了
第七支铜号:吹响了
第八支铜号:吹响了

八支铜号
组成了:一个乐队

1997.11.24



■我看见


今天我看见
一个富人
我不知道他的脑和肠
究竟怎样
我只知道
他大腹便便面容油亮
对了有一点很重要
我突然分辨出了
他哪一只是左手
他哪一只是右手

今天我看见
一个女人
她浓妆的面具之后
是一张凄白的纸
仿佛轻轻的触摸
都会使它碎破
而他高高束起的乳房
竟然高一只低一只
而她近于透明的包裙之内
桃红的绣边裤衩
赫然匆忙穿反

今天我看见
一个老头
比我父亲更老
我看见他
一手拿着一个旧提袋
一手紧紧捂住了上腹
他的面色青白
满头大汗
还有嘴角
嘴角在不住地哆嗦

1996.9.14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躺在草丛里
我经过的时候
我看得清楚
是一块石头
它躺在草丛里

又一次经过是很久以后
经过的时候
我顿了一顿
我看得很清楚
这是一块石头
它躺在草丛里

多年后我再一次经过
经过的时候
我清楚看见
这块石头
它躺在草丛里

1996.9.14



■青年路立交桥


事隔多年,打开那座城市的城区地图我已经
找不到当年那次事件出事的确切地点
我只知道那条大街名叫青年路,可是纸上的青年路
宽阔非常,几乎笔直穿越城区的半个心脏
并且它经过的十字路口,竟然一溜儿不下数十

……那次,我只是从某条已经记不起路名的大街出发
准备绕过途中的立交桥,尔后寻找一家刚刚开张的小书店
与相约的一个朋友见面——这也就是说当时,立交桥
它位于那条大街和青年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而我
要穿过青年路,继续走那条大街同时也继续我的寻找

但是事情就出在我绕过立交桥下那个圆环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绕了一半,才走到青年路口
居然就以为是到了那条大街的对面的路口,于是我就
懵懵懂懂地继续开始了我的寻找,但自始至终
我居然没有发觉,其实我已经错走上了另一条街道……

关于青年路关于立交桥的那次事件多年以来我一直
耿耿于怀——不是因为那天我瞎找了整个下午而结局是我
失去了与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见面的机会并由于
我的爽约和朋友的误会我再也没有与那个朋友见面的必要
而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在那天,为什么会有这样荒唐的错误

多年以后,有一天我的父亲为了找我跑老远的路进了一趟县城
我们逛街的时候在十字街口被急驰而来的一辆三轮摩托隔开了数步
接着我那一向见多识广遇事不惊的父亲转了一下身子顿时
乱了阵脚和方位——他眼睁睁的看不见了我高挑的身影而急得
一边团团转一边不由自主神色慌张地一遍遍呼喊起了我的乳名……

而我猝地感觉被什么锋利的刺了一下,随即愣怔在了熙来攘往的街心
——我突然从我父亲的身上终于找到了他的儿子为什么曾经
念过物理学和几何学,也曾经在乡村纵横交错的田垄上奔跑如飞
却又曾经在一座城市的立交桥下懵懵懂懂晕头转向的真正缘由——
那天由于我的茅塞顿开,后来我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了淤积多年的一口气……

2000.4.13



■某个下午


某个下午
有位我一直热恋着的诗人
他的第五本诗集
居然让我一下子从中闻出了
一股
类似耗子的气味

某个下午
一本刚买的大诗刊
被我撕得稀烂
一份刚到的众所周知的报纸
被我携往厕所

某个下午
嚼了八颗劣质的糖果
写成一首口语诗
比数年前练习册上的诗们
还诗

某个下午
传闻中的一粒铅弹
从一管汽枪中激动地
射出
快活击中眼前那女人
丰腴摆动的臀部

某个下午
看见自己走上街道
挤搡了一阵
最终记不起去干什么
悻悻地回来

某个下午
电视里毫无节目
耐心细听
一个干枯的讲话结束
像听一件关于空难的报道
津津有味

某个下午
去睡觉
睡不着
盯住床顶
后来梦中紧咬牙关
两耳轰鸣
天旋地转
晕倒在哪个荒岗
一边警告自己
这就是坚持写作的后果
又该去买药了

某个下午
很平常

1994.2.12



■耳朵


晚上7点45分,我已经开始
是一条抖直铺开的,旧毛毯。静静躺到
301室的2号床上
我胸前摊着,一本即将成为遗像的诗刊
头的一边,是1号大声开着的电视。所有动听的字眼
此刻都成了滔滔的,悼词

我用半截牙签,开始捅进,左耳
掏掘奇痒
有一些粉末,掉下来。有一小片
发韧的湿屎,也很不情愿的,掉下来
接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奇痒
仍在里面,没有掏出
我又用半截牙签捅进许多
一块大大的硬屎,滚了出来。而那块大大的
奇痒,又滚进去了许多
我用半截牙签,最后,又狠狠捅进去,捅进去许多

一切终止
我惟有听见,耳血
腥腥的冒出,流,流出耳孔
顺耳垂,无声滴至,脖颈

这个夜晚,奇痒消失。一切消失
很好
然后我昏昏陷入睡眠

1994.12.18



■上楼梯的女人


上楼梯的女人
和我在梯口相遇
她对我嫣然一笑

上楼梯的女人
她知道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青年诗人
(据说这件事情她是偶然听闻)
这或许正是她经常报我一笑的缘由吧

上楼梯的女人
除了有一次在楼下向我证实她的听闻
之后从未再和我说过一句言语

上楼梯的女人
她已经到了风韵犹存的年龄
所幸腰身尚显灵活并且笑靥怡人

上楼梯的女人
挟一身淡淡的香气
先我一步跨上了楼梯
她使平常的梯道突然变得
陡峭狭窄光线黯淡
而由于错觉
我发现她的后背居然
长了两个丰腴耸动的乳房

上楼梯的女人
她转过两个梯角
我接下的发现应该
不是错觉——
我发现一直在我眼前款款摆挪的
光滑油亮的皮短裙
它的线缝弯曲并
显得有点不够对称
同时竟露出了差不多即将开裂的
端倪

1999.11.12



■水晶棺


忽儿一夜间,水晶棺的消息 
四张巨幅的白纸红字 
赫然贴上了十字大街的四个最为触目的位置 

水晶棺──谁都会因为这个 
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而条件反射 
条件反射地想起首都 
想起那个庄严的城市那个庄严的地方 
想起那位,庄严的伟人 

而如今它已经批量制造: 
不变色,不变质 
使你栩栩如生 
永不腐烂…… 

水晶棺的消息
从车水马龙的十字大街
立刻撒遍了整个城市
这么多人谈论
这么多人激动
只是有一点疑惑不解──
为什么,还要限额供应?

水晶棺的消息
四张巨幅的白纸红字
不知被谁,又在一夜之间
撕了个稀烂 
只在十字大街的某一边剩下飘飘的半张
飘飘的半张下面,被谁刷上了
一句脏话
还有扭曲的两行诗──

“这个时代 
它想不朽!”

1997.6.30



■鸟从空中飞过


鸟从空中飞过

各种各类的鸟
它们
从空中飞过

其实鸟又能
留下什么

各种各类的鸟
各种各类的鸟它们
从空中飞过

它们与天空或季节无关
甚至与我们
它们只与我们偶尔的
眼睛和额头
有关

1994.5.5



■梦或魔歌
——有赠


我确信,你是真的一直住在我身体的深处
自从十五岁那年我梦见一座
草木茂盛的大山脉,尔后在山脚下发现
一个隐蔽的隧道,我跑过去
在它的口子上紧张地踮脚朝里张望

我想那时你一定是住了十五年了,要不
为何当我试探着踏入隧道我会突然
感到莫名的困窘——
它是多么空旷,而我在情急之下
活像一只从湖面猛然昂首拍翅而起的长颈野鸭
振臂飞翔,狠狠擦伤了它痉挛和湿漉的顶壁
后来我还听到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女子
她好看的小嘴里发出半遮半掩的嘲笑
以及继而,她吃吃的笑声被底下
潺潺流水的声音所噎止……

我确信,你是真的一直住在我身体的深处
年届而立的我如今还是无法杜绝
那些缤纷各异的梦境,甚至相反我好像是
愈来愈陷入了巨大且无际的泥淖——

譬如我梦见乡下老家的南瓜花开了一片
我却是瞎忙活的一只,愚蠢的雄蜂
譬如我梦见自己于陡峭的山坡一路攀跋
为了采摘什么而汗流浃背
譬如我梦见街上一溜儿的梧桐纷纷怀孕
这些大肚子梧桐,一路上总在喊着我的名字
譬如我梦见娇媚的妻子挣脱逃匿
而我在密林中拽出她的身子,她的裙裾竟
让人惊喜地,变成了红狐狸的光滑皮毛……

我确信,你是真的一直住在我身体的深处
并将与我的身体永远共消长了——

多少年前,那个名叫里尔克的男人
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去采折一枝带刺的玫瑰
然后作诗曰:“玫瑰,啊,纯粹的矛盾”
而多少年后,百梦缠身的我——又一个男人
或许他将伸出一双更枯更瘦的手,去采折两枝
同样的鲜花,送给两个同样可爱的人儿
然后在石碑上,他将留下怎样的诗行……

2000.5.19



■削吃一只苹果


现在,这只带柄的果核,躺在这些皮屑上
这些皮屑,散落在这张废稿笺上
让这本书托住,摆在书桌的这个边角

我抽出餐纸。习惯的,擦了擦嘴
和手指,随手丢进这桌下的字纸篓
接下打一个嗝。然后
我的目光,欲继续进入,这摊开的书本
而忽又让什么碍阻了一下,旋即顿住

刚才苹果,是放在书桌的左前角
与台灯和一叠书,靠在一起
我在专注的看这本书。而果刀
关在右肘下的第二个抽屉,复如现在
那么,整个过程呢,从刚才
到现在,这整个过程,竟转瞬即被我
遗忘。多像久年前
日常的某个片段的某个细节,或者干脆
干脆换种说法,一个或许更准确的说法,就是
对这整个过程,当时我竟毫无意识

这是个无聊的颇为有趣的问题
需要一次,无聊而有趣的,复制

……我在看书。对了,大约中途渐渐泛起
一些无聊……就算疲惫吧,我把目光,伸到了
面前的窗外……阳光很好。连阴雨后的阳光
然后……然后阳光,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目光收回。恐怕这时,我就看见了这只
苹果……这只苹果,七八只中的一只,从食品袋口
露出半只……红熟的半只,透出洁白的
果肉,成熟的气味……这个时候……对,这果刀
就呆在这边的抽屉里……

……削的手法是拙劣的
极其拙劣……是否还因为迫不及待
这些皮屑断断续续,宽狭厚薄不一……而吃得
也肯定不雅。大口狠咬,抑或可谓狼吞虎咽
……这果核被咬得凹凸差参,有一口咬下去竟
咬进果核,咬碎了一粒核籽……
看,顺便还留了两道牙血……

……可现在离午餐,才一点三刻
午餐后我又喝了茶……那么,难道苹果就
因为是苹果,这就是,足够的理由……而现在
这只苹果,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能说得上吗……甚至,它会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复制总是蹩脚,类似于一幅什么画的赝本
并且,终又陷入玄虚的泥淖
此类怪想需要及时克制
还是重新看书。我把这张濡湿了一片的废稿笺
裹起这果核和皮屑,把它们
远远扔到窗外河沟里的水草丛中去

1994.6.7



■与一个女人交谈


与一个女人交谈
在夏日的,凉爽的黄昏

我对她自然有点熟悉,并且
不妨说,知之甚多:她带着一个
不大漂亮的,正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
她有过一场,特别浪漫的爱情,和婚姻
只是两年前与她的花猫一样的男人
私下里,分了居
她应该是那种老大不小的女人了
可是青春,竟然没有,离开她几步
她明眸皓齿,额上梳着可爱的刘海
脸蛋上整天敷着快乐的,笑靥
她的漂亮人见人妒
还有,她每天至少换两次衣服
她的举止和谈吐,能见出先天就有的涵养
她的身高适中,体态姣好
(请允许我避免涉及她的臀部,因为我
怕不小心会用出,一个可能不雅的形容词)

她表情生动地与我交谈
许多优雅风趣的言辞,伴着
如兰的口气,争相进入我的耳朵
我想除了她的面部肌肉,有点略微的松弛
她真的无可挑剔,哪怕是
如此接近地与她,面对着审视

然而我渐渐,变得心不在焉
不知怎么,我毫无理由的想起了家中
快要正式结婚的妻子:她有
三个姐妹,一个为富不仁的哥哥
小时候她营养不良,个头矮小
上中学时头上扎马尾巴,穿打满补钉的裤子
而她总是对她的同学们说她自己
不喜欢甚至,讨厌穿裙子
——多年以前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我觉得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
因此她的一生也应该,充满幸福和笑语
可是对于她隐隐饱经沧桑的额头,我却大为不解

在那个夏日的凉爽的,黄昏
我与那个女人的那场交谈
结束得有点意外,因为,她终于
察觉到了我,莫名其妙的心不在焉
或许还有我内心的,一点儿坐立不安

当我在凉爽的黄昏大街,浑身大汗的
骑车狂奔,忽然醒悟临别时
她眼眸里一闪而逝的神情,应该叫作什么
而我的谎言是,多么的不经推敲——

她笑着说,你有事还是——要上厕所?
我有点结巴,摸着一串东西,向她晃了再晃
我说对,啊……不是,是丢了一把,钥匙……

1999.5.11 


■给红红的小费


真对不起红红
今晚我只是陪一个
被啤酒灌醉了的朋友
进来坐坐
其实我只是个穷光蛋
只会写一写那种不合时宜的
叫诗的玩意儿
却从来没曾见识过这等
香艳的阵仗

可是你光着膀子
搂了我的腰子和脖子
又用红嘟嘟的嘴子
亲了两下
我右边的腮帮子
后来还真不好意思
在你吹着气儿张开嘴子
咬了咬我的尖鼻子
之后你的汗腻腻的手子
又很得要领的
摸索了好一阵子
我的啥子
而再接下你就撒着娇子
要向在下我索要银子了

可是在下我身上哪里会有这个
再说天地良心——
在下我可是自始至终一动没动而
彻头彻尾一个劲儿一动再动的可是你啊
所以在下我没有向你索要票子
按理你已是万幸特幸了红红

好了看你这张脂粉太厚的脸上
这么一副失望加幽怨的样子
再看在你这个千里迢迢跑来的
两个孩子的妈的份上
也罢我就为你写一首诗吧——
不过你可别用这样
滑稽的眼神看我
你别不信它真的能抵上一大锭
银子或者好几张票子
——如果不信
等过些日子你就拿去叫卖
你就喊这是上个世纪
留下的一首诗哪识货的快来快来呀
呆会儿保准会有人跑过来与你论价

红红到这里要不我就再为你
多写几行顺便也再涨点儿价——
写这么一首诗给你红红的是
一个叫做杨邪的男人
它写于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晚上的
十一点一刻
好了

1999.9.9



■百无聊赖的夜晚
  
之一

在你从这冷雨霏霏的街上踅进来之前,我们早看见
一股浓烈的昏暗中的郁香,它已经先一步,踅了进来。
这个冷清然而琳琅满目的小小的玩具店里,于是
我们只有站起,结束了一场刚刚深入却远远尚未进行到底的
瑟缩中关于一组短诗的随便而又刻薄的探讨。

显而易见,这肯定是个来自外省的女子
你的口音及时证明了我们原本轻率的判断,并且使我们
转而,开始了另一个现实中的问题的探讨:
在这座巴掌大的城里,在这座日益溃烂的城里
像你这样的女子,究竟是藏纳了两千三千,还是五千?

鼓鼓胀胀撅起的猩红的皮短裙,猩红的皮衣里
不停掀动的一对柔白丰腴的大乳房。青黑的眼圈,喋血的
樱桃小嘴,晕人的凝脂上五彩光芒的珍珠项链。
而抱住胖墩墩的小布熊之后,抓起的小飞机冲锋枪变形金刚
让我们骤地把肆意亵渎的目光,赶紧煞住,赶紧收起。

再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大年了。你说你必须带回去
几件可爱的小东西,给你家里可爱的快要四岁的孩子。
但你袅袅挪出门口走入雨中的一刻,居然被一个男人急急喊住──
他已经向这玩具店的老板朋友买下了一只美妙的风铃,他说,他说
请你不妨把他当作一个多情的男子,把它带回家挂在你孩子的窗前……

1997.5.1

之二

我们在这条暧昧的大街上相遇,确实是个,偶然
必然的是你说起了爬满这条大街两侧所有建筑的霓虹。
你说,那些个满嘴大粪的草包以为这就是德政和辉煌,但它的代价
是三百八十万:你看这些摇摆扭动的屁股和大腿,这些尾巴冒烟的东西
三百八十万,只使得这些生动的更生动,使得欲火更欲火中烧!

所以后来你说起了远在西欧的卡尔夫,远在南美的维库纳。
这两个在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小得可怜的小镇,谁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而它们恰恰是辉煌永恒的。你说即使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即使这两个小镇
被投放了十枚一百枚原子弹,但它们肯定依旧存在,就因为这个德国西南部的
小镇诞生了赫尔曼·黑塞,这个智利圣地亚哥北部的小镇诞生了加·米斯特拉尔。

当我们把这条摩肩接踵的大街,彻头彻尾走了个来回
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及时止步及时分手回去了。
因为我们看见这条晚上八九点钟的大街,是如此的饥饿
因为我们各自,同时也感到了浑身上下的无可遏止的饥饿
我们发现我们各自的两只终年熬夜的眼睛,早已经一律充血。

否则,说不定下一期市报最为醒目的头版头条
将会赫然登出,这样的一条最新新闻──
某月某日夜某时,本市两名无所事事的所谓的青年诗人
他们竟敢发疯撬开了中国银行大楼的钢铁大门
从而进一步可悲地堕落为,又傻又笨又蠢的,一对窃犯……

1997.5.2


之三

通常总是这样的:我坐在窗下的书桌前,不停地翻书
而你靠在我身后的单人床上盯着电视,一边不时的接连,更换着频道。
在这临街的二楼的斗室,在我们这租来的十二平米的栖居之所
通常总是这样的:我趴在窗下的书桌上,艰难地涂抹我贫乏的诗意
而你躺在我身后的单人床上,反复举着那枚小镜,或是抱着一本书昏昏瞌睡。

当然,例外的时候也并非绝无仅有。就像这一次
这一次是由于,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的冒昧打扰,以及
摸黑送他下楼后他丢下的一句非常冒昧的赞叹──
你坐在我的书桌前,我横躺在我们的单人床上
朋友赞叹中的两个词,让我们各执一端,一再争论互不相让。

没有例外的是下面这条过于狭窄的小街,它终于完成
每天忍受狗日的工程车起码一千多次震天撼地蹂躏的使命。
没有例外的是,时针总是机械地指向,渐渐堆积的倦意
而一天将近尾声的大好时光,被我们移上松塌的单人床。
我们没有例外地为即将开始的明天忧心忡忡,同时也没有例外地用肢体相拥

──有什么能够重复千次万次:譬如同一种兴趣,譬如同一种
快乐或痛苦?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总是对它深表怀疑
然而又不得不彻底打消疑虑──半个小时后,我们听见一截逐渐
增压的自来水管道,突然冲开极其细小的一个隙罅,源源不断的
水线,源源不断的水线全部欢快没入,数米之外干燥已久的尘土……

1997.5.3



■一个人


一个人走在夏日的大街上
剃着寸头
脸膛光亮
白背心
肥短裤
蓝袜子
凉皮鞋
另外还打着一把
时新的小阳伞

但我要说
他是个疯子

这样说并非因为
不久以前他尚蓬头垢面
衣不蔽体
而且像煞有介事
曾经多次
站上街心的岗台
指挥交通

而是我这样说
走在夏日大街上的每一个人
一定都并不
表示反对

1998.7.19



■一个语词        
      ──有悼


其实,你无法确知它的下落……
你的目光,从一本书移到,另一本书
又从另一本,移到另外一本:
它在某一本的某一页、某一页的某一行伫立?
终而你又被自己愚笨的动作,挤出,一丝苦笑。
在这个叫作夤夜的语词里
你开始转向记忆的浩繁卷帙
你翻遍那些无形的章节,哗哗作响:
哦,在哪一卷的哪一章
哪一章的哪一节,哪一节的哪个边角
它曾经,与你有过一次
不不,是几次三番
与你有过几次三番几次三番的狭路相逢?

你用指节,轻轻敲击着头颅。
忽然想到,如果头颅,就此敲破了呢?
是否,它就像一颗四裂的核桃,一样蹦出……
转而下意识地拉出一个,好久未曾开启的抽屉
探手入内你才被自己的这个动作
霍然一惊:难道,它就躺在
它就躺在这样的抽屉里,像一件
像一件什么,像一件什么遗忘了的惜物?

在夤夜之后接下的另一个语词里
你仍然,继续着你的搜寻。
你的额头,已经布满了一层渗出的汗珠。
徒劳中,徒劳中你骤地感觉到了某个语词,它
终于让你,让你不得不趴在了,书桌之上。
你显然已经无法继续你的搜寻
在夤夜之后接下的这一个语词里
但你仍然,继续着你的思想:
唉,这是一生中,一生中的第几次搜寻?
你恍惚又觉出可笑──或许,这无法计数的数词
应该用一个怎样的语词……对了,其实
其实又何妨,又何妨把这所有的搜寻
看作,看作是一个相同的,或者是连贯的动作?
那即是说,即是说,这是一生的,搜寻?
你刚刚准备,刚刚准备为这个轻巧拈来的语词
为这个被自己轻巧拈来的语词,而,开怀大笑
但你旋即,再一次感觉到了刚才的某个语词
它的,无端的进一步的剧烈侵入。
然而你顿了顿,随后还是又有些无动于衷:
唉,它,它为什么,为什么就此离你而去……

你是在这个叫作二更的语词里,沮丧地睡下的
你辗转反侧,为一个语词的下落而,无法自遣……
在二更之后接下的另一个语词里,一个黑色的语词
它悄没声息地,在你的毫无感知之中
笼罩了你,包裹了你,而后,轻轻覆盖了你……
于是,你自己,实际成为了一个,静止的语词
而所有所有的语词,此刻都离你,远去
它,那个你终于没有找到下落的语词,它肯定
肯定比所有所有的语词,都离你,更远……

1996.5.7



■一瞬


这是条窄长的走廊,晦暗
我看见面前几步之外
一个年轻女子,她惊人娇娆的
背影
正穿走在走廊里
细节格外生动
袅袅婷婷,似乎踏响着整条走廊

我目睹着
就这样,痴痴目睹
这女子充分性感的胴体,转瞬
便消失于走廊那尽头
然后我抬脚
我抬脚迈进这走廊

1994.1.22



■最后的黑白底片


我这支笔,掉在了地上
我惟一的孩子
他跪爬着,抓住它
两只大眼睛,闪忽着童稚的
好奇,惊讶
他在地上仰起了小脸

那时我正在写一首诗
我的躯体,下部陷在藤椅
上部趴在书桌
我一动没动,完全是一个
静物
稿笺上我已经,留下数行

其实这局促的一刻什么都是静物
都有明暗面
并且傍着,阴影

摄影者是妻
一个一直心爱我的女人
一个难得还会时常向我撒娇的
娇媚的女人
可怜的柔弱纤小的她,正媚笑着
悄声
从外面
慢慢,推门进来

1994.2.1




■你一直对温柔妥协


你一直对温柔妥协

我在书房,突然起身想找一找
这么一篇小说
可是你在客厅,察觉了我的行动
你说,你不写作又在干些什么

我当然记得,这么一篇小说
是登在,哪一家杂志
因为这家杂志,拥有一个过分
年轻过分漂亮的女编辑
这家杂志曾经,登过她的一帧玉照
这帧玉照让我记忆犹新
可是你在客厅又大声问了一遍,隔着那扇门
隔着,门中间磨了方格子的,那扇玻璃

我想女编辑的玉照,应该是
登在九八年的杂志上
那么这一篇小说应该
是登在,九七年的杂志
然而查遍密密麻麻的书脊,我只是在
九七年的这家杂志,找到女编辑
她那纯得令人担忧的粲笑

接下我只得充满疑虑地往九六年查找
我又瞪眼,查密密麻麻的,书脊

可是九六年的这家杂志,根本没有
这么一篇小说的踪影
可是正不是时候,可是你
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找到了——
这么一篇小说,居然在九五年的这家杂志
它的书钉已经,锈烂

我为此发火,令你马上出去
并且把门带上,然而你
竟也为此发火,不可收拾
你说对于这样的火气和模样,从
三岁那年开始,你就感到恐惧
想不到挣脱父亲的阴影
转而又要被同样的阴影,笼罩

原来你真的,就像这么一篇小说
你一直对温柔妥协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
我真的不是,因为你的推门进来
也不是因为好不容易,找到这本杂志
我只是由于感慨,或者说
只是由于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而已

原来你一直对温柔妥协
真对不起,我真的不该发火
就像几天前,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用
三枚导弹,袭击我们的祖国
袭击,我们的驻南联盟大使馆

1999.5.13



■患直肠癌的祖父


患直肠癌的祖父,用他的学识
从主治大夫手里鬼鬼祟祟的病历上
早就看出了,破绽,早就知道他自己
是个惨遭不幸的,直肠癌患者

可是手术室的大夫们
必须履行,他们的职责——
我看见祖父躺上手术室外的那辆躺车
被怒目的护士小姐推进
检查室,尔后她草率拉上玻璃门内的布帘
尔后出来,反手砰然关上了大门

透过布帘上方不规则的间隙
我看得见戴绿色卫生帽和绿色口罩的,几个脑袋
又透过,大门上方气窗玻璃的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听得见一个,让祖父脱下裤子的命令
还有接下那对祖父极度不满的,嘟囔
和布帛,迅速磨擦过大腿的细微声响……

一根手指,在我的想象中
粗暴地,深入了,祖父的,肛门
摸索半晌,接着,迅速拔出
——我听见了祖父的呻吟

有两个绿色的脑袋,晃了一晃
在我的想象中,又一根手指
蛮横地,深入了祖父的,肛门
摸索一阵接着迅速,拔出
——我听见了祖父的呻吟

而在那两个脑袋对祖父体内的病灶
它的大小,它位置与深浅,达成共识
之后,另外一个脑袋也晃了一晃
在我的分析和想象中,那个实习生的
笨拙的手指,也艰难地,深入了,祖父的肛门
在胡乱探索一通后,他的手指,慌张的,退了出来
——我听见了祖父提高了的呻吟

几分钟过后,大夫们出来
我看见,祖父站在躺车前用他
往常屙屎后的姿势,一条一条往上
拉扯他的裤子,只是
盯着清洁盆中的三只,乳胶手套
祖父的双手,有点抖抖索索
只是,一向体态健朗谈笑风生的祖父
突然变得目光涣散,老迈不堪

患直肠癌的祖父
曾是地主大少爷和人民教师和
总是胜券在握所向披靡的牌桌高手的祖父
为了对抗死神的逼迫,而彻底
放弃了他的一切尊严
并且在手术几天以后,和死神,开了
一个小小的玩笑——他并没有屈服于
病变的直肠和,业已转移扩散的癌细胞,而仅仅是
屈服于那个小小的,年久失修的心脏
他的遗容上分明保留着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知道,这个微笑它应该
叫作,讽刺

1999.5.14



■冬天里的一场雪


冬天里的一场雪
下得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这是江南
并且它一直下了两天

一种最简单的物质
一个最明显的单纯词
它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
它几乎就是这整个世界

这莫名其妙的两天
我困在我乡村的老家
我一直看着窗外
而我老迈的父亲
只好一直呼呼大睡
这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
最幸福的日子

这场莫名其妙的雪
莫名其妙地终止
是在洁白的世界里忽然
出现一队乡村干部的当儿

他们出现得毫无理由
他们出现得莫名其妙
他们一齐露出莫名其妙的热情时
冬天里的这场莫名其妙的雪
就忽然结束了它的莫名其妙

1997.3.28



■事件


他们在土路两边的田里掘土
太宽太深的坑
它里面的泥土
全部成了新的路基

他们在路基两边垒起块石
那么整齐
那么坚固
然后倾倒碎石和沙土
一层层夯实
一层层铺开

整整一个季节
他们都在欢快地劳作
他们如大地上的蚁群
让一座座山消失
最后成了道路

这些道路过于宽阔也过于蜿蜒
在乡村的版图上
这些道路将通向哪里
他们
将用来干些什么

1997.3.19


■拒绝


拒绝一枚钉子
进入木板
深陷其中

拒绝一只苹果
开始
由内而外的腐烂

拒绝一首诗歌
被人吟咏
产生流传的倾向

拒绝一名女子
频频显露
不够暧昧的笑靥

拒绝一个孕妇
让这世界
再添一份热闹

拒绝一位母亲
渐渐走上
离开的道路

拒绝一根时针
永远跟踪
消逝的好时光

我们应该
找到拒绝的方法

1997.10.17



■在外省偶遇一位老诗人


在外省,偶遇一位老诗人
是因为我在公园门口的第一张石凳上打开
一册诗刊,一边等候一个爽约的人

老诗人满面红光精神矍烁,可能是
出于习惯,随身携着一根精致的小拐杖
他说许多年了,他天天来这儿散步
也顺便偶尔,构思构思,一些儿诗篇
他说他是位诗人,某某就是他在外面的名号
他说年轻人你读诗,你是不是
也在,学着写一点诗

说实在的,碰上这位老诗人
我也真有点意外
但出于促狭,愣怔半晌之后我赶紧
装出一副被诗人某某的名号
如雷贯耳的模样,我说自己是
一个无所事事内心空虚的人
正为写不好诗进步太慢,而苦恼,而烦躁
于是老诗人手中的拐杖
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老诗人说他十六岁那年开始写诗
二十岁那年,有一首诗,令他一夜成名
老诗人说他至今出了,八部诗集
(出诗集当然不是自费且还有稿酬)
其中有一部获全国大奖,其中一首
十四行诗,被推荐到,国外
蒙一位国王陛下赞赏,获颁勋章一枚
而退休以前,老诗人还是本城
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正级教授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老诗人他门下弟子三千

由于老诗人对节奏和韵律的理解
尚停留在,他曾经风光过的五六十年代,也由于
老诗人只知诗有通感,而不知语感为何物
可能更由于那个爽约的人——
我终于强压怒火,拜辞了这位老诗人
而在我大步走出公园,接下扭头看见老诗人信步踱入
花树丛中之际,由于心口一阵突发的
绞痛,我猝然捂住了胸口……

1999.5.13



■俗不可耐的词


俗不可耐的词
被我一贯痛恨
然而永远无济于事

我下笔
俗不可耐的词
就是落下的第一个词
我开口
俗不可耐的词
早抢先一步
而我让
俗不可耐的词
惹得生气
骂出的也是一个
俗不可耐的词

俗不可耐的词
比我脸上的痤疮
更俗不可耐
更与我血肉相连

但是大家
鼓掌
起立
对于大家的错爱
我表示谢意
而我的致谢又是一个

俗不可耐的词

1998.8.1



■夜晚的女人


夜晚的女人来自外地
或者,更远的外省

夜晚的女人如同我们
百般呵护的小妹
风姿绰约
脸蛋上永远贴着,快乐的笑靥

夜晚的女人充斥着
这个小小的城市
她们让这个小小的城市
布满异样的香气
并且让它在这样的气息里
迅速成为,筐中白纸包裹的苹果
案头托盘上久置的梨子

夜晚的女人走上夜晚的大街
她们喋血的口唇开启,不断吮吸
一支碧绿的冰棍
而同时,在她们最为隐秘的部位
悄然淌下了腥腥腻腻的,汁液

1997.6.11



■下午


下午很空闲
下午阳光很好
然而藤椅里的下午恍惚
漂浮如进入阳光的尘埃们

这样的下午
大师们显得有些闲散
缺少尊严
他们被搁置的面孔
随恍惚而恍惚
无意中
竟被我反复戏弄

这样的下午充满了尘埃
复如尘埃们不留迹痕
稿笺的每一个格子都睁眼干瞪着
终而以至布上一些血丝
这样的下午
许多许多事情让我
一再怀疑

而最后
我知道这些虚度的下午
它们将主要构成我的往昔
并且在我的忆想中
将变得光彩熠熠

1994.5.3



■1995年5月5日


1995年5月5日,我赶到省城
为了寻找作家协会的大门而,费尽周折
后来我在南山路105号,见到
那块经过搬迁的招牌,静静地挂在
一家毫不相干的单位,它的
一个小小的门口边上

上午,我守在门口右边的,第三棵树下
靠着树干翻读一本文学杂志
我看见,一个颇有气度的女人恭送
两位客人出来,经过我的身边
她把那位男子晾在一旁
向那位老太太指点,斜对面的美术学院
顺便为老太太纠正学院门口边上
某个招牌中的“苑”字的读音,随后与
老太太亲拥,随后与两位客人道别

我看着那个穿细跟皮鞋的女人
有点笨拙的再次,走过我的身边
(她自始至终,没有介意一个陌生人的存在)
忽然觉得她,或许就是那位我曾经
在一本书上见过她照片的,德高望重的女作家
而在我还没来得及确定之前她就进了,那个门口

下午我守在,门口左边的第三棵树下
靠着树干,展读一张破旧的报纸
我看见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提着
手提袋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
在我确认他就是,我曾经见过一面的评论家时
他对我这个手拿旧报纸的人
冷漠的,扫了一眼

我看着那位评论家经过我的身边
随后,进了那个门口
我知道他,为什么提着手提袋,我也知道
他为什么这么,昂首挺胸
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的”到门口
而要在距离门口三十步以外的地方,下车
我只是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猜测……

1995年5月5日,我坐了九个小时的
长途汽车,到省城
又在作家协会的门口,一共守了五个小时
是因为我要找一个人,找一个与作家协会
几乎不相干的人,索回一堆对于我自己来说
十分珍贵,而对于别人来说差不多
值不了几文钱的,东西
后来我干脆,深入了这个门口,深入了整个
作家协会的大院,后来我在大院的值班室
得到证实:其实这里并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的消息与事实有点不小的出入

后来我出来,绕作家协会的这个院子的围墙
走了三圈,悻悻地,离去

1999.5.11



■非法分子


非法分子是来自郊外的两条狗 
一条是黄狗 
另外一条,也是黄狗 

它们相约闯入市区 
在这条市区边缘的繁华的大街 
互相追逐,互相亲昵 
尔后互相用力把它们的爱
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呈现

它们的爱是那样激烈
那样的持久,难分难解
而且是在白天,是在白天的大街
所以不久即蔚为壮观

这场刻骨铭心的爱的终止
是因为它惹出了一起小小的交通阻塞
并且,它们这样站在街心
不免也大大有碍市容
闻讯赶来的两名面无表情的巡警
在强硬的驱赶无效之后
动用了他们腰间的警棍
然后把一阵抽搐昏死过去但却
依旧难分难解的它们抛上车,一起拉走

这场闹剧后来留下了半截 
臭气四溢的大粪,撂在了街心 
还有那个胖嘟嘟巡警的一句咕哝──

1997.6.8



■堕落,或者坠落


有一天午夜时分,由于写至中途的一首诗
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亟须解决的问题
我下楼溜达而走进了一条僻静的街巷
于是无意中我窃听到了两个狭路相逢的中年男子,他们
不约而同从红灯处出来之后的一段谈话
他们一个说:“哈!想不到,你也这么坠落!”
“嘻嘻,我是生门生路……人之常情嘛,”另一个的声音
“不过,你老兄捷足先登,恐怕坠落有年喽!”
在他俩稍后的一阵发腻而持续的嬉笑中
我感到自己有些奇怪的迷糊──它关于某个语词
应该比一首诗的局部甚至某个诗行的问题更小
然而因此也愈发显得,更有亟须解决的必要

有一天早晨,我在不经意地翻读
一份隔日的晚报,忽然间我的不经意的态度
由于头版的空难报道而猝地改变
尔后我的坐姿,再由于报道中的某个语词而
一下子矫正──“西南航空公司一架飞机
在╳ ╳市境内失事堕落……”
“……失事,堕落在╳ ╳市╳ ╳镇柏树村的球菜地里”
“飞机堕落时,一声震天巨响,大火一下子……”

──我感到自己不仅有些奇怪的迷糊
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惊诧与罔昧了
我忍不住一遍遍自问──
然则,一片枯叶飘零到地上
这是“坠落”还是“堕落”?
然则,三年级的小学生他背上的书包因为
重量的缘故造成背带与包身的分裂
接着造成课本与大街柏油路面发生间接碰击
这是“堕落”还是“坠落”?
然则,一个芝麻大的村长居然挪用公款四十八万
而此事居然在他暴毙后才得以清查
这是“坠落”还是“堕落”?
然则,母亲躲在门背后偷偷掉泪
这是“堕落”还是“坠落”?
然则,市长先生在电视里发表讲话
用半洋半土的官话把“新春佳节”念作“新春桂节”
这是“坠落”还是“堕落”?
然则,动物园的管理科长向一对曾经当众交媾
因而视为有损本园形象的猴子施以毒打
这是“堕落”还是“坠落”?
然则,一个贩卖伪币的妇女从刑侦大队的
七楼窗口摔到地面七窍流血惨死当场
这是“坠落”还是“堕落”?
然则,一个过上了优裕生活的诗人因为仍旧
不停地写诗表达他内心的痛苦而遭受善意的指责
一群越过温饱线的人民因为仍旧牢骚满腹而被粗暴呵斥
这是“堕落”还是“坠落”?
然则,按照地方法规仅仅是早孕了一百天的女人
在市计划生育指导站的人流室
泪流满面又撕心裂肺地分娩出七个半月的孩子
事后让穿白衣的护士们拿去当作秽物做特殊处理
这是“坠落”还是“堕落”?
然则,我们这日益膨胀的城市
到处散发外地女人脂粉的异样香气
这是“堕落”还是“坠落”?

……有一天晚上昏昏睡去,梦中的我
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无论是动用拼音还是字型输入法
“堕落”与“坠落”、“坠落”与“堕落”这两个语词
总是双双毗连,双双毗连出现于面前的显示屏
挥之不去,争相供我最后选择键入文档
而我找出久违的词典,由于破烂不堪的旧词典
恰好某个部首的阙如加上读音的混淆莫辨
我着急得找不到卫生间的门口,末了赶紧在客厅里的
一盆花上解决,这时有密密的雨点欢快打在身上
我痛苦的想了想,老半天才得出个美好的结论──
这雨,终于是──“落”下了……

1999.8.30



■黑夜里的哭声


黑夜里的哭声
黑夜里,一个女人的哭声
一个女人,凄厉而又让什么死死掩捂的
哭声
响自黑夜里的哪个角落,响自
黑夜里哪个紧锁的,黑暗的房间

黑夜里的哭声
黑夜里一个女人凄厉而又死死压抑的哭声
在我的左边,或者右边
在我上面,在离我远远的房间
在走廊那头
或者就在我的头上,天花板上的那个房间
或者,就在我的隔壁
黑夜里,那个紧锁的黑暗的房间

黑夜里的哭声
黑夜里一个女人无休止的
凄厉而又死死压抑的恸哭,与我有关
响在我脆弱的枕边
让我这样,彻夜刺痛

1994.11.2



■激情时代


你们,就在我的身边
开始出发
多么帅的男子
多么醒目的女人

引擎拉响
你们,一下子划破这条黄昏的热闹大街

一刻钟后有人过来,说
前面拐角
一个男子死死抱住了那株歪脖子梧桐
一个女的,脑袋撞扁了整个垃圾筒
而十丈之外躺着一辆摩托──
多牛气多漂亮的赛车
浑身,雪白

1997.5.26



■1995年1月3日:候机


当晚点的消息,骤地从这些密集的诗行间,响起
这个时候。这么多静候已久的面容,顿时泛露出一片
久久的,肃穆──这个时候外面斜斜瓢泼的冷雨,正越泼越猛
暮色这沉沉黑幔,正四下里悄然漫起,诡谲合拢
而一拨一拨刚刚抵达的登机者,干燥的他们,和他们干燥的
行李,正挟带进几滴偶尔的雨水匆匆涌塞进
匆匆涌塞进这寂寥而肃穆的大厅。──大厅内正愈加晦暗,而
一排排一盏盏顶灯壁灯,尚未亮起。只有
一列莫名的荧屏,在抽象地显示着,几个遥遥的方向

这个时候。我开始无法进入这部,这家优秀诗刊的十年选集
哪怕是任何一首,甚至,一个最为简短的诗行
我只有沮丧的缓缓合上,这沉重的书页。在这样的大厅里
我噤缩的寒意和我鼓胀的尿意,这个时候也正同时,开始莅临

刚才。那个沉稳而又轻柔的小姐,她充满诱惑的声音,说
很抱歉,由于天气原因,班机可能将晚点两小时
那么,那么几个小时之后,会不会再由于天气的原因
──譬如现在,这儿便正瓢泼大雨,而我们将要降落的
那个地方,此刻正在漫天风雪。──转尔森然响起这位小姐
令整个空旷的候机大厅,不住颤抖,的声音?

这个时候。有一个仅仅是设想的问题,竟让我不禁立而却步
我的手开始又一次伸进,这紧贴于左胸的,上衣口袋
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我所有的价值──大家一律平等的
签在纸上的价值──一张让人忍不住怀疑的,单据
我想我是不是该再去票台,再用十元钱,和一个
略微涨红的脸。把自己多兑,一份价值?
这样,我就可以在花容失色的空姐,她们慌乱下发的纸片上
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张给我可怜的双亲,另一张则赠给
我不幸的未婚妻子──感谢她这么多年,一直深爱着我

然而其它呢?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想见,一定是不再还能
心怀诗意的。但是,我应该有一句最精采的话
最后写在那一张纸片上,就像我的一首诗中,最突兀的一句

"大家别哭啊,──你们没有了我,我可是
我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了啊!"
──这一句,够不够诗人?够不够精采绝伦?

可我起身迈步,却不知是先上票台,还是先进洗手间的一瞬
忽然不由又萌生出一个这样的问题:我那娇媚的妻子,她将
在多久以后与怎样的一个男子,接吻?连同,我那份价值
她将投入,怎样的一个男子的怀抱,就像对我一样地撒娇?

这样深刻的问题,自然是无法解决,被我暂且携进洗手间
而这一刻,那沉稳而又轻柔的小姐,她充满诱惑的声音
再一次响起,模糊地响彻,整个洗手间──
两分钟后,我匆匆出来,却只见一拨拨候机者正开始奋力
挤向厅外──由于天气原因,今天本次航班已经取消
──刚才,那位小姐很抱歉的说
黑压压的这座候机大厅外,几辆陈旧但却温暖而踏实的公车
已经在冷雨中,默默静候着一字儿排开……

1995.1.3


■回避


必须学会回避

学会避免
向一朵深秋的花
举手投降

必须学会回避

学会避免
朝一个草坪中的白痴
大声叱喝

必须学会回避

学会避免
对一位老人
注目致礼

必须学会回避

学会避免
与一名阳痿症患者
结伴散步

必须学会回避

学会避免
在一群诗人中
露出牙齿

必须学会回避

1997.10.16



■造句


这是房间,暧昧不明的
不足八九平米的名词
这是茶几、劣质沙发
这是荧屏、音响和话筒,这是人
名词中的名词
各自都有不同的身份,甚至
可以随时转换

对于名词,我有我的敏感
由于我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诗人
你黯然,你的两瞳升起水雾
又瞬即化为另一个名词
哦,这是液态的情感
无论何时何地,它永远是一个
无法更改的名词

这样的夜晚,其实很容易
让你,也让我,听到或者感觉到
许多另一类名词的存在
当然它们是被迫的,它们的身后
有太多的动词

意外的,只是这样的夜晚
我们动用的大多是,一般的
名词,还有语法
至于动词之类,除了努力遣词
除了搜寻语法
我想不起,主要的还有哪些

而你对所谓的名词和动词
一无所知,但是一无所知的
你居然绝顶聪明,心领神会
此时此刻,你说这座城市
出现了太多的名词,这些
名词背后,又有太多的动词
就像这骤然降临的暴雨

这是绝妙的游戏,竟然
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这样的房间
竟然发生在,这座城市的
这样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窗帘外一刻不停地
下着,冲刷这座城市的,倾盆豪雨
而室内,竟然如此干燥
没有湿黏,更没有水声

这样的夜晚,除却一些
普通的,动词
大多与名词有关,但
有一个动词却不容忽略
它叫:支援

你支援了一个诗人某一篇小说的
某一些细节,我则杯水车薪
用两首诗的美金稿酬,支援了
地图上遥远的一块,赤色的,版图

1998.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