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江湖》——江湖存档0003号
尹丽川小说 《贱人》书评专栏
- 李师江《卑贱是卑贱者通行证》
——评尹丽川小说《贱人》
- 巫昂《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
——评尹丽川小说《贱人》
- 沈浩波《从拒绝美女开始》
——评尹丽川小说《贱人》
卑贱是卑贱者的通行证
——评尹丽川小说《贱人》
李师江
当我想写下对这本《贱人》的看法时，却无从下笔。直接原因是我觉得解读尹丽川是一个纵向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横切面，至少得从她的诗歌谈起??她走得太快了，你没有消化完毕她前一部作品时，她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相信小尹永远是极端分子，当你正在和她交流人性的残缺时，她已经走到尽头，在人性的卑贱这根盲肠上大做文章。就像你不论白天和黑夜跟她打电话，都不能确定她身在何处??你以为她在酒吧，不，她正在马桶上享受胃疼。
从批判葛博士的性压抑的评论，到《再舒服一些》的淫荡与智慧交融的诗歌写作，乃至现在藏而不露的抛出长篇《贱人》，这才看出一个迅速奔跑的尹丽川??从锋芒毕露走向内敛（需要注意，这种内敛不是文人式的夹起尾巴做起姿态，而是一种依然有锋利杀机的安静）。也就是说，从纵向看，你才可以看出一个丰满而变化莫测的尹丽川，独自舞蹈；而从横切面看，你只能感受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事实上，她脚下的舞台是固定的：爱情是生活的全部，男朋友可以是跑马灯，但爱情一定要新鲜??铁打的床流水的男人；性是生活的基础，少说做多，欢迎再舒服一些；人就是畜生，谁也谁高贵都是假的，只能拼谁比谁卑贱，最卑贱的那个是她要找要写的人。
是的，这就是我认识到的性而上和形而下的尹丽川，一个混在艺术青年群落和下半身饭局上的贱人，因在媒体上频频暴光而时时被美化和丑化的女自由主义者。对她而言，写作，就是把自己那点贴身的卑贱抖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在《贱人》里，尹丽川已经不愿意把诗歌的快感奉献出来了，她要把这部作品给有耐心的人读，可以的倾心交谈的人，因为这是她的第一部长篇。这是第一次如此有耐心的写作。尹丽川知道，自己永远不是给大众写，为什么，因为她自己的感受永远属于小众，那部分对生活看透的人。如果有一天她所表达的已经成为大众的共识，她肯定已经跑到更前面了，或者，她已经死了。《贱人》写的是边缘人，一群人，从一次无意义的小偷行动开始，迷恋一种非正常的生活，用非正常的行为去破坏正常的规则??犯贱??每个质疑生活的深处的欲望。这是人性和底端，被人漠视被人鄙弃被认为无用的盲肠，但疼痛发作起来要你的命。尹丽川这本小说要说的是，谁要了自己的命，是自己，你报复生活规则则生活必定报复你。所以，在尹丽川的文字里，我们看不到怨天尤人的恨，也看不到语言意义上的爱，有的只是冷漠的文字??犯贱的人必须用自己的命去犯贱。
这个小说是靠细节层层推进，有着谜语一般的结构。这与尹丽川的说话方式倒是吻合，她从来不告诉你谜底，告诉你不断发展的细节。因为她 告诉你，就把你当成自己的知己，一起共享倾诉的乐趣，结局并不是她的目的。当然，她也迷恋于自己爆破式的结尾，那是她憋了十几万字后奉献给自己的快感。如果你读完了这部小说，你也完成了犯贱的过程，在压抑中所有的意义被一次爆炸消灭??你获得一张卑贱的通行证。生活本来就毫无意义，阅读也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你明白了这个意义。
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
——尹丽川《贱人》书评
巫昂
尹丽川耐住心，写了这么长的一个小说，这首先就是我必须读一读《贱人》的理由，另一个理由当然是，她是我的好朋友，她跟我说，这东西写得她撕心裂肺的，我看的时候，也渐渐发现了这种痕迹，这可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绝望，它象一种最顽固的基因，从一开始就潜伏在一个人的身体里边。在表面上，这个小说可以说跟疯狂焦躁仇恨叛逆这样的写作青春期综合症，没有了直接联系，她好象变得慢了，她在后边的对话里对阿美美和李师江说：“我不恐惧青春将逝”。
一个女作家，最需要提防的，可能是要避免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个令人厌倦的词，这样的名字，至少已经有了两个，一个叫卫慧，另一个叫九丹。我对她们没有超过作品的多少了解，但是，我知道尹丽川的名字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不幸，因为她叫尹丽川，她要贴近的东西，可能不是至高无上的畅销市场，而是人性中无法治愈的病，我们这些活人的软弱与苟且，麻烦与无聊，假正经与真冷漠。
在一些著名的女作家写的著名畅销小说里，能读到的常常只有：做爱尤其是超乎寻常的做爱，是件多么让人消魂多么值得写到小说里的事，我非常同意，爱应该做，尤其是成年以后应该一有机会就好好练习，让我难过的是她们语气中的不自信，她们有时候太把性当回事了，而那种贱兮兮的语气也渐渐成为舆论对女作家的全部认识。那就是：一个生于七十年代的中国女人，在写作上除了写她们的上床史外，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对于读者，也常常出于这样的先入之见，撑足了劲儿，在买毛片之余附上一本雌儿们写的艳情小说，作为下班后自慰的道具。
如果是这样，尹丽川的《贱人》是会让习惯了在写和读中，都轻松到达高潮的人失望的，她其实只是写了一群没事干然后在想法子找事干的人，在终于找到一件他们觉得还有点意思的事干了以后，遭到了必然的镇压，我敢说，就这点而言，这个小说十分都市，甚至那些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象在干一件跟行为艺术有那么点关联的事，不同的是他们必然失败，没有人会为对社会犯下过错的人喝彩，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在伤害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他们干了一些我们常常在做梦的时候干的事，（我最近就常常想要杀了楼上那个整天埋头敲地板的戴假发的邻居）到超市去拿任何自己想拿的东西，甚至是杀了那些无辜的顾客，然后回到小屋子里享受并庆贺。读小尹的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好也看了日本导演岩进俊二的《燕尾蝶》，他同样找到了这样卑贱的一群人，在一个叫圆都的新移民聚居区，像没头苍蝇一样随机苟活，制造假币，并用这种法子实现了一丁点儿美好的动人的梦想。相比之下，《贱人》根本没有了美好两个字，老柳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并不是目标一致，仅仅是出于无奈，他们相互之间的感情，也不过是土豆跟大蒜之间的感情，没有更加高尚的圣洁的东西，他们甚至已经彼此厌烦得不行了，这种没有明天没有期限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难熬的。而小说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灰暗，更加让人对所谓人生失去了原先那种津津乐道的兴趣。
在快乐的颠峰，在转瞬既逝的快乐颠峰，他们在一起喝香槟，拿偷来的内裤当抹布，甚至还有崇拜者来拜码头，他们确实有过好日子，他们相互开着可有可无的玩笑，玩着循环游戏，然后等待着被制服的那天早点到来。如果你读到《贱人》中隐含的对我们一再标榜的所有规则的嘲讽，那么你应该是对了。
最近我喜欢玩网上跳棋游戏，开头总是玩两人的，后来玩四人，再后来就开始玩六人的，一级比一级困难，当玩上了六人并且玩的还不错的时候，再回去玩两人或者四人的，你当然会发现，你控制了局面。我跟小尹几乎从来没有在文学上交流过，我反对在写作中需要成立所谓的妇女同盟，因为我们都没想过要摆反男权的革命POSE，而是一种纯粹的聪明人之间的默契，这个让我深感欣慰，借着这个机会，我要说，我希望她一直写下去，尽管我知道，写对于一个天生应该写的人来说，无须任何鼓励。
沈浩波
“美女作家”是一个令众多女性写作者既爱且恨的词，一方面，谁不希望自己被别人称为“美女”呢？另一方面，这个词又已经被居心叵测的传媒和评论家搞得臭了大街。现在的情形是，只要一提XX是美女作家，那意思就是别人写得东西根本不行，只能靠“色相”赚些吆喝。
而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给“美女作家”这个词正名，让它变成一个褒义词的话，那就非尹丽川莫属。作为作家，尹丽川是一流的，作为美女，尹丽川也是一流。而作为一个“美女作家”，尹丽川可以说是生逢其实，一方面此前流行的几位“美女作家”因为作品和相貌的双重因素，正在遭到人们的唾弃或者遗忘；另一方面，尹丽川以《偷情》为代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因为极具可读性而让人们对她的市场号召力期望甚高。也就是说，只要尹丽川迎合人们的需要，继续已有的势头，她将完全有可能成为新的偶像级的畅销书作家。
但尹丽川令从这一点上看好她的人士彻底失望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贱人》，摆出的甚至是一副“拒绝美女”的姿态。尹丽川的拒绝显然与那些仅仅在口头上拒绝的“前美女作家”们大不一样，她靠的是《贱人》这部小说本身流露出来的实力派小说家的态度和内在的拒绝市场包装可能性的气质。这将让很多试图“猎艳”或满足自己“窥阴癖”的读者失望而归。
在《贱人》中，尹丽川一反常态，将她在以往小说中的一些被评论家们津津乐道的特点，比如流畅、犀利、性感、聪明、光滑等一一剔除，取而代之甚至是晦涩、压抑、琐碎……如果你不能真正进入《贱人》的内在世界的话，你甚至会认为这是一部乏味的作品。事实上，不是已经有很多过去喜欢尹丽川小说的朋友对此提出了近乎尖刻的意见了吗？
他们无疑没有想过，一个已经获得了一定声誉地小说家如此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一定有其内心的需要和表达的目的。《贱人》这部小说写的就是几个生活在都市之中的低贱者的故事，而尹丽川所要表达的不是同情或者谴责，这样的事情还是让那些三流的小说家们去完成吧。尹丽川试图把握的是低贱之中的灵魂，试图指向的是一种近乎终极的荒诞感，这一点一旦明确，你会发现，尹丽川所写的“贱人”其实几乎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在这样一个写作命题之下，那种流畅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叙事和那种戏噱的近乎炫耀聪明的笔调显然无法承受。所以尹丽川选择了将惊心动魄隐藏在琐碎的文字和压抑的文风之中的做法，如果你不能揭开其表层的面纱，你将不可能看到作者激越的内心。《贱人》始终在这样一种近乎灰色的沉闷气息中向前推进着，尹丽川的才华在于，她极好地控制着推进地节奏，缓慢的，而又充满了戏剧性，但每一个戏剧性的激情又都被她深深地压抑在文字之中。其中的很多情节和人物的出场都会让你觉得将要发生些什么，但最后总是没有发生。在这种即将发生和最终又什么都不被发生的过程中，尹丽川显然是在与读者玩一个智力游戏，但最终她取得了胜利，因为她始终没有被你猜到，而事情的结局又特别符合这部小说内在的逻辑。
《贱人》有时会让我想起残雪的一些小说，可能主要是因为那种压抑和荒诞感吧。但与残雪的那种书斋式的荒诞不同的是，尹丽川的荒诞带有更多的都市感和生活现场感。你会觉察到，《贱人》的这种荒诞几乎是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内心息息相关，它并不是发生在一个遥远得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城堡之中。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说，我们其实就是那几个以到超市行窃为人生目标的贱人本身。而尹丽川对那几个“贱人”的人物性格和相互间关系的不断发生的微妙变化的把握，也随处可以让我们想起自身的处境??我们由此可以看到，一部真正的荒诞小说其实首先就是应该是不荒诞的。此外，一部荒诞的小说除了要求作者对整体情节的把握外，还必须有更多精彩的细节作为支撑，否则就会沦为一种概念化的东西，尹丽川在这一点上同样做得非常出色，在她精心设置的无数细节当中，你会看到尹氏小说一贯的风格??细腻、聪明，充满了生活本身的湿滑感。如果你能够克服小说整体带来的阅读压力的话，你就可以享受到这些精彩丰呈的细节了。